第1章 银月亮落在围屋上

采薇摸着吊脚楼斑驳的栏杆,那些被雨水冲刷出年轮的凹痕里,还嵌着阿妈当年撒落的凤凰花籽。五凤朝阳的瓦当下垂着蛛网,像极了祖传腰封上断裂的银链。

夜风中,隐约传来远处山林的低语。采薇微微眯起眼,思绪仿佛被那风声牵扯着,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她记得小时候,阿妈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坐在火塘边,讲述着那些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寨老捧着乌陶坛跨过火塘时,月光正从八卦天窗倾泻而下。三斤三两的凤凰单丛在坛底沙沙作响,二十年陈茶与初春枇杷花混酿的气息,让采薇想起族谱里夹着的泛黄照片——曾祖母蓝玉娥站在民国茶庄前,百褶裙摆缀满星斗般的锡片。

“采茶女的手是要敬山神的。”寨老将陶坛浸入山泉,水面突然泛起奇异的靛蓝色波纹。采薇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碎裂,二十年前失踪的日月纹银梳竟在涟漪中浮现,梳齿间缠绕着几茎从未见过的古茶树嫩芽。

正当采薇惊讶于这神奇的景象时,那银梳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银梳,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犹豫了。

此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银梳的光芒愈发耀眼。采薇的心跳得厉害,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里。

突然,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阿妈身上常有的茶香,混合着山间野花的芬芳。采薇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阿妈,是你吗?”采薇轻声呼唤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只有风的回应。

就在这时,山泉突然沸腾起来。

蓝采薇倒退半步,绣鞋踢翻了晾晒茶青的竹匾。月光在翻飞的茶叶间折射成无数银针,她分明看见那些古茶树嫩芽正在陶坛中疯长,叶片边缘泛着青铜器出土时才有的孔雀蓝色泽。寨老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她肩头,力道大得像要碾碎琵琶骨。

“别让山神看见你眼里的火。”老人浑浊的瞳孔映着扭曲的波纹,“二十年前你阿妈就是盯着银梳看了整夜,第二天凤凰裙上的日月纹就化成灰了。”

围屋深处传来织布机的轧轧声。采薇转头望去,本该空置的西厢房亮起烛光,窗纸上浮动着梳头女子的剪影——那发髻样式分明是族谱照片里曾祖母的盘云髻。山风卷着陈年茶末扑进鼻腔,她突然意识到这味道与修复坊里那卷《高皇歌》的腐味如出一辙。

“叮——”

银梳从水面跃出,不偏不倚卡进采薇的发间。梳齿刺入头皮刹那,无数画面在视网膜上炸开:穿阴丹士林旗袍的曾祖母在茶树林中奔跑,怀里铁罐洒落的茶种在半空凝结成星图;戴圆框眼镜的汉族青年用钢笔在叶片背面书写,墨迹竟是会游动的蝌蚪文;某个暴雨夜,雷击木燃烧形成的凤凰形火焰中,银梳正在吸收漫天飞舞的灰烬......

“采薇姐!”

堂弟蓝景明的喊声撕裂幻象。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举着手机冲进天井,直播补光灯的冷光粗暴地撕开月色:“开发商的车队到山脚了,说要拿无人机测绘古茶树林!”

寨老手中的桃木杖重重顿地。浸在泉水里的乌陶坛应声裂成九瓣,二十年的凤凰单丛随山瀑倾泻而下。采薇惊恐地发现,那些茶叶竟在半空组成畲族祖图般的叙事长卷:持弓箭的盘瓠王、三公主的凤凰冠、迁徙路上燃烧的三十六座炭窑——最后全部坍缩成她发间银梳上的日月纹。

“去织云房。”寨老扯断颈间五色绳结,苍老的手指在采薇掌心画出雷击木的纹理,“当年玉娥阿太留下的织机,等的就是今夜。”

西厢房的霉味里混着奇异的檀腥。采薇摸着墙上被虫蛀空的《采茶谣》工尺谱,那些音符凹陷处还残留着蓝玉娥的指甲印。虎斑猫蹲在织布机顶,竖瞳随着她靠近收缩成两道金线。

当采薇的手指触到积满灰尘的梭子时,整座围屋突然开始共振。瓦当上的五凤铜铃无风自鸣,二十八枚铃舌在月光下投射出星宿光斑,恰恰与织机经纬线重合。她本能地抽出裱画用的鬃毛刷,将浮灰扫进随身携带的茶青荷包。

“咔嗒。”

织机踏板自动下沉。采薇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双手将荷包灰撒入梭腔,染成靛蓝色的苎麻线突然开始疯长。这些活了似的丝线缠绕住她的银镯,在皮肤上烫出《高皇歌》的歌词——“日月同辉照古茶,龙凤呈祥护金芽”。

直播补光灯从窗外斜射进来,将织锦照得纤毫毕现。采薇终于看清那些所谓“霉斑”的真容: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灰白纬线织成的等高线图上,每个海拔标记点都缀着锡片拼成的茶种符号。当她把银梳放在经轴位置时,织品突然浮现出立体地形——正是白云山古茶树林的全息投影。

“景明!拿茶刀挑开东南角的蜘蛛网!”采薇的声音颤抖着。她看见投影中某棵茶树根部闪着银梳同款光斑,而那里本该是去年暴雨引发的滑坡区。

穿堂风卷着开发商的宣传单涌进窗户。蓝景明用茶刀尖挑起传单,上面“茶文化养生度假区”的烫金字正在月光下渗出鲜血般的红锈。采薇突然意识到,那些所谓滑坡很可能是二十年前人为制造的伪装——为了掩盖埋藏茶种铁罐的真正位置。

第一架无人机撞碎八卦天窗时,采薇正用银梳齿破解等高线密码。燃烧的旋翼坠落在织锦上,将民国茶庄的经纬度烧灼出一个焦洞。蓝景明抄起祖传的采茶竹筐扣住冒烟的残骸,筐底即刻显形出暗红色的茶膏地图——正是当年蓝玉娥用乌饭汁绘制的逃生路线。

“他们带了金属探测仪!”景明把直播镜头对准山下晃动的探照灯光束。夜视模式里,十几个黑衣人正在古茶树林里插旗标界,为首的赫然是省城拍卖会上见过的古董商人。

采薇发间的银梳突然开始震动。她鬼使神差地哼起《采茶谣》里遗失的第七段,织机上的星宿光斑应声聚拢成光束,直指围屋后的祖坟方向。当月光第五次扫过墓碑上“蓝玉娥”三个字时,坟茔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藏在衣冠冢里的铸铁茶罐。

开发商的脚步声已逼近山门。采薇抱起茶罐的瞬间,罐身浮现出曾祖母用茶针刺绣的警告:“火不能烧,土不能埋,见光时需以人血养之”。景明突然夺过茶刀划破手掌,将血滴在罐体龟裂的封泥上。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染血的封泥迅速增殖,形成无数血管般的红色纹路。这些纹路与织锦上的茶种符号完美对接,最终在罐口凝成 DNA双螺旋结构的结晶锁。采薇的银梳自动插入锁眼,梳齿间缠绕的古茶树嫩芽突然开花——正是《高皇歌》记载的“雪月茶蛊”。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茶雾时,雪月茶蛊的花粉已笼罩整片古茶树林。冲在最前面的开发商突然跪地呕吐,指缝间钻出茶树气根般的血丝。古董商人举着金属探测仪后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不是金属信号,而是蓝玉娥用茶膏写下的诅咒:“取茶种者,血脉化根”。

采薇站在观星台遗址上,手中茶罐与朝阳形成奇妙共振。银梳上的日月纹开始自行重组,最终拼出曾祖母留在雷击木里的终极密码——那既是古茶树种质资源的基因图谱,也是畲族织锦技艺的量子编码。

蓝景明的直播镜头记录下了奇迹时刻:所有被开发商破坏的茶树桩都萌发新芽,嫩叶上浮现出蓝玉娥与汉族青年共同编写的保护契约。当最后一滴血渗入土地时,围屋坍塌的东墙自动修复,露出隐藏在夯土中的锡制茶马古道全图。

“这才是真正的茶文化。”采薇将雪月茶蛊的花瓣撒向无人机残骸。那些冰冷的金属零件在花粉中消融,最终凝结成《高皇歌》缺失的第九块牛皮卷。

晨雾散去时,寨老捧着修复如初的乌陶坛走来。坛中新酿的茶酒倒映着整座白云山,每一棵古茶树都闪耀着银梳上的日月纹。采薇终于明白,阿妈消失的那夜,或许正是开启了另一个维度的守护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