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奉天殿内死寂如坟。
一块汉白玉碎石从钟同袖中滚落,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像极了昨日仁寿宫崩塌时那记撕裂云霄的轰鸣。
“此乃仁寿宫主殿的汉白玉阶石——”
那名官员的手指紧紧攥着碎石断面,“若真是天雷所击,如何会将这台阶给劈碎?
诸位请看——”
他忽然高举碎石,转头面对着各位大臣,声音高了几分:
“这分明是……人为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寂静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附近的官员们纷纷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那块碎石是烧红的烙铁。
几个负责记录早朝奏对的六科给事中已经开始偷偷撕扯手中的纸笺——这等大逆之言,谁也不敢白纸黑字留下痕迹。
文官队伍前列的于谦心中咯噔一声,这官员他认识,乃前朝探花钟复之子、景泰二年进士钟同。
他早便听闻此人刚烈、敢直言之名。
所以,在钟同刚中进士没两年,景泰帝便破格擢升他为监察御史,本是要借这把快刀整顿吏治,却不想今日这刀竟劈向了龙椅。
“糊涂!”于谦在心底暗叹,也不知道所指的是谁。
御座之上,比钟同还要年轻的景泰帝脸色已由青转白。
前日钟同那封弹劾太子的奏本,已令他龙颜大怒。
本想着留中不发,这愣头青该当知趣收敛,岂料今日竟敢在满朝文武面前直斥龙颜!
“好个忠臣……”景泰帝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声冷若冰霜,漆黑的眸子里似有炎炎烈火在跳动,“钟卿这是要教朕——”
“何为天雷么?”
都察院右都御史杨善颤巍巍地爬出队列,以头抢地:
“陛下明鉴啊!老臣昨夜翻阅《洪武宝训》,其卷三十八确有记载'火药爆裂之声类雷霆'......还望陛下......”
这时,钟同猛然转身,青色官袍在殿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陛下若问心无愧,何不下令三法司会审?难道要令天下人都以为,我大明竟出了个弑亲之君?!”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几个年迈的翰林学士竟吓得瘫坐在地,连乌纱帽滚落都浑然不觉。
景泰帝怒极反笑,只见他袖袍一振,将一卷东厂密报狠狠掷于阶下:
“东厂提督王诚率三百精锐,昨日已将仁寿宫掘地九尺!这便是结论!钟卿一介书生,难道比朕的厂卫更明察秋毫?”
“哈哈哈——”
钟同竟仰天长笑,状若疯魔,“谁人不知王诚乃陛下潜邸旧奴?让他查案,不啻于纵虎食羊!”
景泰帝气得浑身发抖,龙袍下的双手攥得死紧,他正要发作时。
吏部尚书王直突然从文官队伍中整冠振衣而出:
“陛下!老臣泣血恳请重查此案!既为告慰太后在天之灵,更为正天下视听啊!”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殿中顿时鼎沸如雷!
几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已经按捺不住,竟在朝堂之上出声附和。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之声更加鼎盛,完全忘记了朝堂礼仪。
“肃静!”鸿胪寺官员赶忙再次维持秩序。
于谦急步出列,笏板高举过眉:“陛下息怒!钟御史年少气盛,出言无状,然其心可鉴!念在其父钟复乃宣庙朝老臣,莫要以他这般言辞而怪罪!”
他说得字字恳切,却刻意避开案件本身——这位兵部尚书本人,也难以判断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殿中剑拔弩张之际,内阁首辅陈循心中焦急,黄河冰凌壅塞,漕运命脉危在旦夕,可满朝文武却陷在仁寿宫的谜团里纠缠不休!
他突然以笏板叩击御阶三声,声若金玉相击:
“陛下!”他须发微颤却字字铿锵,
“老臣斗胆——仁寿宫之事当付三司会审,而眼下另有……”
他欲快些结束这个议题。
不料,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根本不等他说完,冷峻目光扫过躁动人群:
“臣闻钟御史以《大明律》“风宪官挟私弹事”条谏言,然查案要诀首在实证……”
景泰帝端坐龙椅,眼前这乱如市井的朝堂已经让他怒不可遏,满朝上下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
直到王文那番话,让景泰帝迅速抓住把柄——
“呵呵!”
景泰帝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却让满朝文武毛骨悚然。
他缓缓起身,强忍着心中无比的怒火,“说到实证……钟御史。”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这仁寿宫的碎石乃宫闱禁物,你一个外廷御史……”
殿中吵闹的众人纷纷望向天子。
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内外勾结,图谋不轨,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朕倒要问问,你是从何处得来这碎石?莫非……你早就与这宫中暗通款曲,欲行大逆之事?!”
钟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自己自然是不怕死,但是他想要的是以刚烈风骨而青史留名,可不是这谋逆大罪。
景泰帝满意地看着钟同的慌乱。
他自然问心无愧——太后之死虽非他所为,但昨夜辗转反侧时,他突然想起一桩要命的事:太子昨日出宫前,确曾独自进入仁寿宫拜别。
此刻的景泰帝,已然骑虎难下。
他必须想办法将这场闹剧扼杀在襁褓。
若真让三法司介入,万一查出太子去过仁寿宫……哪怕证明太子与爆炸无关,可那些闻风奏事的家伙岂能善罢甘休?
念及此,景泰帝表情森然,缓缓道:“钟同勾结宫闱,诽谤君父,着即刻押赴诏狱!其余人等——”
他阴冷的目光环视眼前这噤若寒蝉的群臣:“再有妄议仁寿宫事者,以谋逆论处!”
一语既出,乾坤肃杀。
几位本想进谏的科道官,此刻都死死咬住舌尖。
就在这万马齐喑的刹那——
“哈哈哈!”
钟同突然仰天长笑,那笑声凄厉如啼血杜鹃。
他猛地扯开青色官袍,露出内里雪白的孝服,似乎已在为太后戴孝,“陛下欲效唐太宗玄武门事耶?然太宗未尝弑父!”
说话间钟同猝然转身,朝着满朝文武环揖一周,“今日以我血荐轩辕!但求苍天开开眼——”
话音未落,这位年轻的御史已如离弦之箭,朝着蟠龙金柱猛冲而去!
“快拦住他!”景泰帝破音嘶吼。
终究是迟了半步。
“砰!”
颅骨碎裂的闷响在殿中回荡。
钟同的身躯缓缓滑落,在金柱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他那双犹自圆睁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御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