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暖阁内,沉香木摇椅孤零零摆在正中,两侧排着两副简单桌椅,四周围墙壁空空如也。
朱齐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脊背挺得笔直。
这间虽说称为暖阁的地方,竟隐隐透着一股寒意。
身侧那盏茶早已没了热气,自女官端上来后,他愣是一口未喝,青瓷杯沿上还凝着几滴冷露。
就如他此刻的心一般,逐渐凉透。
自他禀报进入仁寿宫以来,约莫着过了半个时辰了吧,但是这皇太后仍然还在不知何地的佛堂念经。
朱齐眼底闪过一丝烦躁,他双目微阖,在心中默念:“孙……”
他卡住了……
史书翻动的声响在他脑海中哗啦作响,却始终寻不到那个关键的名字。
直到《大明会典·选秀》浮到眼前:“民女入宫,去其本名”。
朱齐才醒悟,除了那个将来会以“万贞儿“之名留史的特殊宠妃,其余后妃姓名全无记载。
想通其中关节,他仍不死心,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定要找出些许端倪来。
“张云!”他闭目凝神,尝试着默念前日那蓝衣女官名字。
果然奏效!
感到脑中刺痛感传来,他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中暖炉——其实并未点燃炭火,只是小心翼翼抱在手中,装个样子而已。
识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
青烟缭绕间,一袭紫缎翟衣的老妇人端坐蒲团,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伽楠佛珠。
视角的主人张云静立一侧,宛若泥塑。
原来他窥探得并不巧,这主仆二人似乎早已交谈完毕。
视角外的朱齐释然道:原来真是在念佛!自己竟是错怪了这老太后。
朱齐正欲强制退出窥探,忽闻那默默念经声陡然放大:愿那孽障出宫即遇水厄……愿天雷殛其车驾……
卧槽!一万头羊驼在朱齐心中奔涌而过……
原来!这老太后竟然是在专心致志地诅咒他。
所幸这诅咒之声没多久,张云便发话了,言语中藏着一股阴森之意,“老祖宗,您再念也念不掉这贼子身上一根毫毛!不如奴婢出去,亲手结果了他!哪怕以命抵命也不足为惜!”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狠!
“糊涂!半个时辰前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进仁寿宫?你又想要老身与你陪葬不是?”她喘了口气,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多久了?”
“回老祖宗,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张云放下桀骜的态度,声音转为恭恭敬敬。
“走吧,陪老身去见见那贼子!”只见那老妇人伸了伸手,张云赶紧快步上前。
“记住,要用脑子!”老妇人搭着她的手缓慢起身,“深儿还未大婚,老身岂能折在这等事上!”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朱齐手中已然有些汗水。
但是此时他的脸色十分泰然,一反先前不豫之色。
只见朱齐搓了搓手,意图搓掉手上的汗水,身边的董平以为主子等久了手凉,悄悄递上火折子。
他偷偷瞟了两眼左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缓缓接过火折子,点燃了那炉中的炭火。
忽然听到暖阁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朱齐心中知道,等了许久的正主终于舍得现身了。
只见方才那位紫衣老妇人缓缓从屏风后转出,走到这暖阁正中的摇椅缓缓坐下。
朱齐见状,连忙小心翼翼放下刚刚点燃的手炉,稳步走到暖阁正中。
“孙儿朱见济,叩见皇祖奶奶!”
他伏地行礼,额头及地,恭恭敬敬地八叩首——仅次于景泰帝的三跪九叩。
等了一会,当地上的凉意渗入朱齐额头的时候,放下茶杯的孙太后才出言:“起来吧!”
“听说你要去巡视河工?”这声音听不出喜悲,似乎只是在问一件寻常之事。
“回皇祖母,正是。”朱见济起身,目光低垂,“父皇命孙儿代天巡狩,随指挥使商辂大人视察黄河堤防工程。”
“哼!”那老妇人不禁嗤笑,“你一介黄口小儿,就敢妄议国事?那河工关系千万百姓性命,岂是儿戏?”
说到这,孙太后站起身来,走到了朱齐跟前。
她身形虽然不高,但是气势上却是居高临下,只见她缓缓说道:
“你配么?”
暖阁内空气骤然凝固。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见过佛堂发生之事的朱齐,并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继续跪下说道:
“皇祖奶奶训斥得是。孙儿自知才疏学浅,但也深知河工之事,责任重大,临行前特来聆听皇祖母教诲。”
“教诲?”孙太后声音陡然提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配代天巡狩?可曾问过列祖列宗是否答应?”
她再次言及朱齐不配,但是由于众人都在场,她并不敢说到景泰皇帝。
明面上是对年幼太子资历不配,但是言外之意简直都差不多等于指着鼻子骂了。
朱齐并不生气,似乎真的认可了她的言语,面上保持着十分恭谨:“孙儿不敢妄自尊大。
此次出巡,有内阁、工部、户部和锦衣卫等派出重臣随行,孙儿只负责体察民情,学习政务。”
“学习?倒是会给你找由头。”她缓缓坐回摇椅,吱呀吱呀地摇了起来,过了片刻,她才缓缓接着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朱齐心里逐渐开始焦虑,这老太婆话似乎特别多的样子。
自己如果再这样下去,手炉还放在那里微微冒烟呢。
按照他原先的估算,表面的火炭迟早要燃到这几层厚纸,再不走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于是他深深一揖,“孙儿绝无它意。黄河水患肆虐数省,饿殍遍野之状,孙儿每思及此便夜不能寐。
若孙儿此行能救得一方百姓,纵遭千夫所指亦在所不惜!”
摇椅的吱呀声忽然停了,上面的孙太后似乎已经开始闭目养神,仿佛已经自动过滤掉了他的话语。
朱齐等了一会,见没有回声。
他偷偷抬眼再瞄了一眼椅子上的老妇人,继续说道:“孙儿就此拜别皇祖奶奶,愿皇祖奶奶凤体安康,延年益寿!”
也不等孙太后再出言语,他在地上重重叩首,八拜之礼行得迅疾如风。
起身时朱齐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董平,机灵的小太监立即上前虚扶。
两人迅速退出仁寿宫,喊齐东宫仪仗,比来时更加迅速了几分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