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口子人在小镇找住宿,问了一圈,这里的民房大多狭小,乡民自己家住着都费劲,也没个招待所宾馆一类。
但向导还是问出了端倪,当地人让我们去找部落族长问问,那是一个老婆婆,就住在一间稍大点的铁皮顶房屋内,位置靠近山谷东北部的丘陵山腰。
跟着向导深一脚浅一脚往山腰挪动,没多久就到了地方,远远望见有位佝偻身影立在大榕树旁,那株大树的伞状树冠在雨中舒展,清流顺树皮缓缓流淌,溅落在地,打湿老人赭红色的筒裙。
那位卡西族老妇人转身的刹那,我注意到她耳垂上坠着的不是寻常银饰,而是两枚包裹着树脂的蓝背八色鸫羽毛。
老人枯枝般的手掌抚过榕树瘤节,向我们微笑,导连忙躬身,过去说了一堆卡西语。
陈老板说:“这是当地的族长老婆婆,我已经让向导去打听,如果能有大点的房间,哪怕是库房也比在林子里扎营强。”
我说道:“没错,就算帐篷防水,但地上也会反潮,更甭说蛇虫之类叮咬了,还是找个安身之处为好,休整一夜,明天我就去找个山头观察地形。”
不多时向导回转,他对陈老板耳语了一阵,之后陈老板说道:“老族长说雨神的眼泪泡软了山鬼的床,外乡人的帐篷会被地气蛀空,但卡西族不会让客人被雨淋湿,她给咱们指明了去处。”
云燕问道:“在哪?这族长的房子看着也容不下咱们这许多人。”
陈老板说道:“不是这里,她说东边山腰树林里有不少高脚楼,是当年英国人和卡西族人一起建的,后来变成了他们在林子里弄木料的歇脚处,有那么七八间房,可以作为咱们的临时营地。”
我说道:“这可好,让向导带着弟兄们就去那,对了陈老叔,您给人家点费用,我看这的乡民生活并不富裕。”
陈老板点头道:“小五哥不用费心,我会安排,一定帮助这里的乡民。”
大伙告别了这老人,奔着她所指的方向行进,向导劈开最后一道藤帘时,眼前整片山腰的地势,已经向下凹陷成碗状谷地。
二十余米高的印度榕板状根如怪物利爪延伸进红土,根系间隙里,七座高脚楼似斜插在倾斜的坡面上,接着树建造,腐朽的英式铁皮屋顶与卡西族竹瓦层层叠压,加上榕树的根系,整个构造似某种畸变的共生体。
“等会当心暗河!那里苔藓颜色不同”。蓝玉儿拽住正要往前凑的二呆,她抬起雨靴踢出一块碎石,碎石滚过,在五米外的苔藓上砸出了一个小洞,随即消失下落。
我赶紧凑近观瞧,湿润的腐殖土层下藏着条两掌宽的地下溪流,水声在岩缝间发出空洞回响。
云燕说道:“这沟壑是地下暗渠,说白了就是山间的天然排水沟,走路小心点别掉进去。”
向导挠着脑袋向陈老板道歉,陈老板说道:“这也不怪你们,淤泥苔藓和植物纤维形成天然的隔断外壳,谁又能全部洞察暗渠没有遗漏啊。”
我们踩着板状根形成的天然栈道迂回靠近,雨滴在铁皮屋顶炸开的声响如金属铮鸣。
最外侧的高脚楼已然半倾,被一株小叶榕的绞杀根固定成45度角,气生根从二楼竹窗钻入,又从锈蚀的排水管穿出,在潮湿空气中织成青灰色的罗网。
踏着木梯上去,云燕说道:“五哥你看,那是1962年英军撤退时留下的测绘标记。”她抹开主梁上的苔衣,用手指着露出的红漆编号,指尖突然触到些凹凸纹路,她接着说:“下面是……这是卡西族的驱邪图案”。
陈老板的保镖用手电照亮横梁,殖民者潦草的英文编号下,果然压着用树脂镶嵌的藤编图腾,那图案像是蜈蚣与蕨叶的缠绕体,在潮湿环境里泛着霉绿的磷光。蓝玉儿用银针挑了些磷粉沉吟道:“不碍事,是夜光蛾的鳞翅粉混合硫磺,用来防白蚁的。”
二呆已经打开了相对完好的第三栋屋门,潮气让这里的尘土都尘扬不起来,手电光柱里只有一些小虫飞舞的身影。
二呆笑道:“哥,墙角那是英国佬没运走的东西吧?不知道那堆餐具是银的还是铜的,都是锈也看不出来,要是值钱咱是不是能收了,找约克换点咱的文物回来?”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些金属餐具早已长满孔雀石绿的锈,轻轻用铲子一碰就簌簌掉落。
我说道:“铜的,在这驻守的英军应该级别不高,不值钱,你们在房间里收拾一下,想辙把漏雨的地方堵一堵,我去检查一下立柱基座,主要是防止晚上咱休息半截塌方。”
到了木梯下缘,注意到建筑基座有八根主柱并非直接插入泥土,而是套在掏空的树桩内,碗口粗的树桩内壁糊着层灰白物质,云燕也跟着我下了木梯,她观察后说道:“五哥,那是螺壳煅烧的石灰,卡西族人用整个少雨季让树桩与石灰鞘自然固化,这样既防潮又防蛀,环境造就人啊,在这常年潮气笼罩的地方他们有了一些特殊的生活手段。”
我抬头看了看这些在树上互相连通的高脚屋,盯着二楼露台的铁艺围栏,说道:“他们还在那些维多利亚风格的金盏花纹饰栅栏之间拿棕榈绳系了一些编织物,雨水顺着滴落在屋檐下还有一道缓冲。”
云燕说道:“水滴石穿么,这样是他们族人祖祖辈辈传下的经验,不然也不会用树根种桥啦。”
我点头道:“最让人称奇的还不是这些,你看建筑与地形的咬合方式,不说这些受力的主立柱,旁侧每栋高脚房向东的支脚都嵌进岩缝,西侧则架在人工引导的榕树气生根上,刚才我在楼上就发现粗如手腕的树根正沿着预留的沟槽生长,有些已经包裹住英制工字钢梁,如果说那桥梁是活的,那么这小楼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等于是大自然通过预留的模具不停的给这建筑输液。”
云燕笑道:“这确实不是简单的歇脚处。”她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滑动,接着说道:“卡西族人把殖民建筑当成了新的槟榔树,他们在用活体根系改造钢铁结构,这可比那些桥还要先进,毕竟钢铁结构当筋骨,可比槟榔树结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