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看着她,月光勾勒出她坚毅而绝美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眸子之中,仿佛燃烧着两团不屈的火焰。他低低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由衷的赞赏与了然:“沈姑娘此计,名为‘卖福’,实则却是以凤引蛇,先声夺人,再借那汹涌的民心之力,反将那些贪婪之辈狠狠一军,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如织缓缓摇头,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声音却如金石般掷地有声:“不,顾大人。我要让他们,也让这江南所有的官绅商贾都亲眼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民心裁价’!百姓的生计与尊严,从来都不是他们这些权贵豪强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更不是他们用来牟取暴利的工具!这第一剪,我裁的是旧日的喜帕,也是腐朽的束缚;这第二场仗,我要裁的,便是他们那些深入骨髓的贪婪与无耻!”
七夕佳节,南市百花桥下流水潺潺,碧波荡漾;桥上更是人潮如织,摩肩接踵,五色彩灯高高悬挂,随风摇曳,一派热闹非凡的节日景象。
午时刚至,百花桥中央那座临时用木板搭建起来的、并不算高的小小高台之上,沈如织一袭素雅的月白衣裙,并未施半点脂粉,青丝也仅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挽起,却自有一股清冷脱俗的风华,宛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她身后,丫鬟小桃手捧着一个古朴的锦盒,神情肃穆地静立着。
高台之下,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皆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这其中,固然有许多是城中各家绣坊的女工、以贩卖针头线脑为生的小商贩以及普通的市民;亦有不少是平日里游手好闲、专爱凑热闹的地痞流氓,甚至还有几家大绸缎庄和盐行的管事,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想要一探究竟。他们或好奇,或期待,亦或带着几分对这位连日来屡出惊人之举的沈家大小姐的敬佩与审视。
“快看!沈大小姐真的来了!”
“听说沈小姐今日要在这百花桥上拍卖一件稀世的传家珍宝,而且还要用拍得的银钱为咱们这些做针线活的绣女们筹集平价丝线呢!”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沈如织抬起素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姐妹。今日乃是七夕佳节,本应是女儿家穿针乞巧、祈求美满姻缘的良辰吉日。然则,近数日以来,城中丝价无端飞涨,已令许多依靠针线活计维持生计的姐妹们举步维艰,愁苦无计。如织虽是一介女流,不才浅陋,却也愿在此危难之时,为诸位姐妹尽上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说罢,她从小桃手中接过那个锦盒,将其缓缓打开,然后将盒中之物高高举起,展示给台下的众人。
刹那间,阳光之下,那半只孤零零的残凤绣帕,虽然边缘处因撕裂而显得有些残破不全,但其绣工之精巧绝伦,所用金丝银线之华美珍贵,即便只余半幅,也足以令所有识货之人为之惊叹,随即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惊讶与赞叹之声。
“此物,乃是如织先母生前亲手所绣之遗珍,原名'凤鸣朝阳呈祥瑞',寓意夫妻和美,家族兴旺。可惜……惜遭了劫难,被人恶意撕毁,如今仅余这半幅残片。”沈如织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眼底一闪而逝的刻骨悲怆,却泄露了她内心深处那难以平息的巨大伤痛。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朗声道:“今日,我沈如织愿将这承载着血泪与我个人无尽屈辱的半凤残帕,在此百花桥上,当众进行拍卖!所得银钱,将悉数用于从尚有良知的丝行手中,采买平价之生丝,并当场无偿赠予城中所有因丝价飞涨而陷入困境的绣坊姐妹们,以解诸位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如同滚油入水,一片哗然鼎沸!
“天啊!竟然……竟然是沈小姐母亲的遗物!”
”如此珍贵、如此意义非凡之物,她......她竟然也舍得拿出来......”
”沈大小姐高义!真乃我等贫苦绣女的再生父母啊!”
人群之中,那几家平日里与乔家盐行勾结甚深、今日特意派来暗中观望甚至伺机捣乱的丝绸商行管事们,脸色骤然大变。他们本是奉了主家之命,来看沈如织如何收场,甚至还准备了些下作的手段,想要寻机压低拍卖价格,让沈如织下不来台。却万万沒有料到,沈如织竟会拿出如此一件具有特殊意义和巨大情感价值的物品进行拍卖,并且当众言明其用途,这无疑是将他们这些平日里囤积居奇、操纵市价的奸商,瞬间置于了汹涌民意的对立面,让他们之前准备的所有阴招都胎死腹中,再也没有施展的余地。
话音未落,台下一个平日里与沈家织坊略有生意往来,也曾受过沈父些许恩惠的老绣坊掌柜,便立刻高声喊道:“我出一百二十两!沈大小姐高风亮节,义薄云天,老朽虽不富裕,也愿为这善举添砖加瓦!”
“说得好!老张,算我一个!我出一百五十两!”另一家经营布庄的小老板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出价。
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参与竞价的,不仅仅是那些与织造行业相关的商贾,更有一些平日里敬佩沈如织为人、或是感念因“暗梅锦”事件而解决了他们燃眉之急的普通富户,甚至还有几位路见不平、被沈如织义举感动的外地客商。
人群外围,一座临街茶楼的二楼雅间窗口,顾昀一身素色便服,手持茶杯,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百花桥上发生的一切。他身旁,几名御史台的精锐护卫同样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物,看似随意地散布在周围,实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中的任何可疑动静。他清晰地看到沈如织在高台之上那份从容不迫、掌控全局的气度,也看到了台下那些普通百姓眼中闪烁着的感激、敬佩与希望的光芒。
他心中亦有些许波澜,沈如织此举,看似冒险,实则却将了那些盐商一军。只是,那半凤残帕,对他而言,也勾起了一些关于柳侍郎的尘封记忆。
“大人,乔家盐行那边......似乎并没有派人前来搅局,平静得出奇。”一名护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禀报道。
顾昀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乔致庸那只老狐狸,最是擅长明哲保身,审时度势。他自然看得出,今日这百花桥上,民心所向,大势在沈如织这边。他若是在这种时候公然跳出来与民意为敌,只会自取其辱。不过嘛,这并不代表他会就此罢手。他此刻按兵不动,怕是想等我们与那些盐商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不过,沈如织这一招‘七夕卖福’,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次我倒要看看这次乔家该如何应对。”
就在价格胶着于三百两时,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五百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头戴宽檐斗笠,面容被阴影遮挡看不真切的男子,静静地站在人群边缘。他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沈如织目光微凝,此人是谁?看身形不似寻常商贾。
“五百两一次,五百两两次......”
“六百两!”江山行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人群中,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高声举手。他这一出价,既是真心支持沈如织,也是在暗中抬高价位,让那些潜伏在人群中,本想趁机低价购入或搅局的盐商眼线暗自咬牙。
价格竞争愈发激烈,那戴斗笠的神秘人却始终沉稳跟价,每一次加价都显得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