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做事情有信心有决心很不错，但我们除了信心外还要有提前预判风险和懂得做取舍的能力。”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你一旦牵扯上了，就很难再解释不清楚，而且你也未必会有解释的机会。”
张继宗最终还是拒绝了黄庆的提议，或者有那么一瞬间畅想了如果真的能成功，那棉纺一厂会变成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或许他这个万年的棉纺一厂副厂长的位置，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往上面动一动。
终究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过往的人生经历里早已亲眼目睹了无数的人间惨剧。
如果真的变成那般模样，张继宗不觉得他能挺到命运转机的到来。
人只有在得到了某些东西，才会愈发的害怕失去，而这种落差感会将人给折磨疯的。
在张继宗的眼里，此刻的黄庆就是那个一无所有却拼命想要挣得名利的人。
有野心、有欲望的人赌性大，弱点也会更明显，也更加容易驾驭。
黄庆眼中的那股子对成功的炙热渴望，令张继宗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当年棉纺二、三、四厂纷纷成立，从一厂里分流出去了很多干部和技术职工。
尤其是有技术有文化的女纺织工人更是严重紧缺，在当时的政策下，仅苏州本地的生员根本不足以支撑四个棉纺厂的用工需求。
最后在上头的默许下，张继宗亲自带队在无锡、常州等地打一枪换一地偷偷招走了很多不符合当时政策要求的女工。
后来这件事情慢慢传开了，其他三个棉纺厂的人见老大哥一厂仅口头挨了一顿申斥，立刻有模有样的照着张继宗的路数从苏南地区招募到了充足的工人。
黄玲当年就是趁着这股子风，初中还没毕业就偷偷从常州跑到了苏州工作。
黄庆垂目沉思，张继宗起身将相册放回五斗橱里：“小黄，我讲的这些话你回去以后可以好好的再想想，希望能对你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有所帮助。”
合上抽屉后的张继宗径直回了主卧室，也为二人今晚的谈话画上了句号。
隔壁卧室里一直都在旁听的张骏打开房门，笑着坐到黄庆的旁边打趣道：“不愧是咱们机械学院的学霸，还得说黄庆你小子的眼界宽格局大！”
“我在屋里听了几耳朵都快心动了，上学的时候我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有当演讲家的潜力？”
黄庆垂着头，语气沮丧道：“你就别调侃我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可我就是不甘心，明知可为而不能为，放任机遇从身边溜走，未来必然将会失去许多我们都无法承受的东西。”
张骏喝了两口凉白开劝道：“大演讲家，你就别搁这杞人忧天了，老老实实在你的维修科发光发热早日提上副课长才是正理。”
黄庆摇了摇头：“今天听了张叔的一席话着实让我备受打击，若是当领导的都要如此谨小慎微，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维修工吧。”
“你这话讲的有问题，当工人哪里不好了？现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这个工人呢。”
黄庆起身告辞：“懒得跟你掰扯，我先走了，你替我感谢下阿姨今晚的盛情款待。明天你下班了去宿舍楼来找我，给阿姨和叔叔拿些芝麻糖。”
芝麻糖是常州的传统名点，色泽乳白香甜酥脆。不仅好吃，还有和胃顺气、止咳和治便秘等作用。
“小黄，你千万不用这么客气，阿姨还要多谢你之前在学校里对阿俊的帮助和照顾。现在你来苏州工作了，以后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许是听到黄庆要走，饭后就一直呆在厨房刷锅洗碗的吴秀萍来到客厅，热情的跟黄庆说了会客套话。
随后又以收拾卫生为由回了厨房，还没忘了叮嘱张骏：“阿俊，你出去送送小黄。”
出门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楼道里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黄庆，你刚才在屋里的表现是不是都只是在跟大老张演戏？”
黄庆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住了脚步，抬头隔着扶手看向面容严肃的张骏，轻声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就知道，你刚刚就是在糊弄大老张。”张骏走出楼道，背对着黄庆昂首看向亮着灯光的二楼窗户，继续说：“你这个人看似耳根子软，其实性格执拗的很。”
“大老张的那句问心无愧，能哄得住别人，但肯定哄不住你，而且反倒让你更加的坚信大老张就是指使郑昌荣干违反乱纪的罪魁祸首。”
“你今早在食堂里跟我说你认为有些事情做错了那它就是不对！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压力越大越要坚守原则，永远都不会妥协的黄阿庆，”
黄庆侧着脸看着张骏咧着嘴笑，笑得很开心：“当年那个跟女生说句话都要脸红的小男孩，现在也开始长大了。”
张骏抬脚踢飞了脚下的一块碎石，歪着头朝黄庆询问：“黄庆，可以跟我说下你对大老张的真实看法吗？”
“执迷不悟，一个没有底线对社会危害性极大。”
黄庆眯着眼睛看向被乌云遮挡的月亮，冷声哼道：“一些人可能认为使用非法手段达到了好的结果就是对的，因为这个结果对大多数人来讲是有益的，所以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是正义的。而大老张已经深陷入其中，并形成了一套自我说服的诡异理论。”
被人当面评价自己的父亲是个极恶之人的张骏并未生气，眼里充满了迷茫自言自语。
“但是你不觉得咱们厂能够壮大到如今的样子，像大老张这样的人在里面贡献了很大的力量啊，难道他们都是罪人？”
黄庆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非常的笃定道：“一个人所立的功劳和所犯的过错是不能相抵的，但也不能因为犯了错就忽视了对方的功劳。”
扭头踏上台阶的张骏，突然转身冲着准备离开的黄庆喊道：“黄庆，你知道在我的眼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黄庆停下脚步回头瞧了张骏一眼后，摇了摇头沿着巷子迈步如流星，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