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三夜,蝉不断聒噪着汴梁夏夜的炎热,金水河滔滔的淌过曹门大街,奔流向东不复回返。
曹门大街向北是被百姓们俗称的“公卿街”,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左丞相安府如今却被大理寺右治狱团团围住。
“安公,圣人对您呐,那可真是情深义重,哪怕到如今这证据确凿的地步,也让咱亲自盯着在大理寺给您安排妥当着点,您呐,可当真是辜负了圣人。”
吕平,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那仿佛陈旧木门开合般凄厉又阴沉的声音回荡在安府之中。
安复渠眼看不过五十余岁,却已身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高位五年有余,正是当世再无二般的人杰。
此刻虽然被衙役强压跪在堂中,尽显颓唐,但挺直的腰板,怒睁的圆目却像要把来人焚化。
“竖阉!尔等司礼监竟敢与司马翎之辈内外勾连,隔绝朝野,惑乱君父,构陷重臣!不日圣人亲审,我定要你们往羽林卫的诏狱中走上一遭!”
吕平轻笑,“安公,您这么说可真是冤枉咱了,我等内官不过是圣人家奴,圣人怎么说,我们呐,怎么办,谈何内外勾连,隔绝朝野,咱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说罢,吕平缓步走到安复渠身前,俯下身子贴耳道“安公啊,您说您要变法就变法呗,也没人拦着您,可您干嘛就非要清丈田亩,查收盐铁课税呢,大家都不想死,所以也只能请您去死一死了。哦对了,您怕是等不来圣人亲审了,这封旨意就是圣人亲手所盖的印章,您把圣人教的很聪明。”
安复渠笔直的脊梁陡然佝偻了下来,竟然是自己的学生亲手将他推下深渊?
那,那他们“再造皇夏”的事业?
老人清亮锐利的眼神逐渐低垂而浑浊。“罢罢罢,看来这大夏之命数已然是……吕大档,帮我给圣人带句话吧,如何?”
“呦,瞧您说的,再怎么说您也是圣人的老师,您说吧,咱一定给您带到”
“燕国乌骨齐壮年猝死,主少国疑,其国萧太后为掌控朝政,必在边境与我朝施压,以增岁供,稳其朝纲。”
“然,燕国与我朝皆是承平日久,往日里横扫天下的柔然铁骑,现如今也不过是纸老虎,我朝实不必理会,可着狄云镇守虎跳峡,另与宁国暗中联合,趁其重兵陈设泠水一带,反手进河东,共吞漓山关以南,如此可保边境五年平安,另削燕国岁供。岁供一除,户部压力可减,着力安抚关内、两湖百姓,则国朝安定。”
吕平轻笑几声,道“安公不愧是国之柱石,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国朝大势。咱会如实转达圣人的。您呐,就安心去吧。”
“轰隆”,银白的闪电突然刺破了汴梁上空的浓墨,顷刻间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恍惚中,安复渠仿佛看见一团不可名状的火焰也被这场雨一点点浇熄。
翌日,左丞相、太子少师安复渠因暗通宁匪、结党营私,夷三族......
十五日后,关内道,长安城,年仅10岁的安栖云带着一封书信、一根朝阳五凤挂珠钗、两名忠仆赶到城内韩府。
“劳烦老门房将此珠钗递给府内老夫人,自会通传我等,这身份姓名倒是另有缘由,不便相传,还请见谅。”安栖云应声道
老门房此时也犯了难,自己不过是一个门房,寻常哪有甚么机会见到深居内院的老夫人。“这位小姐,您且稍待,此事我老朱也做不得主,我去寻来管家。”
少顷,管家匆匆赶来,听闻了老门房的描述后,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毕竟,这样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绝非凡品。管家接过珠钗,细细端详,心中不禁一阵感慨,已然确认了它的来历。
“几位请跟我来,容我先向老夫人禀报。”管家恭敬地引着安栖云等人进入府内。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庭院中央有一座古朴的单檐圆亭,亭内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夫人捧卷读书,两个年轻侍女侍奉在旁。
管家让安栖云上前,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珠钗。
老夫人不动声色,手却止不住的开始颤抖。向着安栖云招手道
“孩子,你快进前来”
“老韩,你们都退下吧”
管家带着两名侍女下了亭子,招呼着安栖云的忠仆去前院偏房安置,忠仆看向安栖云,见她点头才跟着前去。
老夫人只怔怔地看着慢慢走向前来的小女孩,已略显浑浊的眼中逐渐蓄起泪水。
安栖云也沉默不语,只走到近旁。
老夫人手中的珠钗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五只金凤口中衔着的东珠被雕成火焰形状。这是当年她亲手为长女绾青及笄时打造的贺礼,第三颗珠子背面还刻着极小的篆字“长安“。
管家、丫鬟、忠仆离了院子,只留下老幼二人和夏日暮色里仿佛无休止的聒噪的蝉鸣。
安栖云上前向老夫人跪倒,原本挺直的腰背仿佛一霎间被抽去了脊骨,埋头伏在地上哽咽着向老太太喊到。
“外祖母……”
“云姐儿......“老夫人喉头滚动,急忙想要搀起女孩,却也心中慌乱,手脚无力,和安栖云一起瘫坐在地。
祖孙二人拥在一处,默默无语,却只让眼泪肆意的淌。
沈知微毕竟已是耳顺之年,一辈子见过的风雨、经过的苦楚已经淀成了强硬的盔甲,她强行不让自己再沉溺于情绪之中。
“云姐儿,天可怜见,也不知你一路到底经了什么苦,快起来吧,和外祖母好好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起身坐到亭内凳子上,沈知微只紧攥着安栖云的手,望着女孩憔悴的肖似幼女的脸,眼睛舍不得偏离片刻。
安栖云记事以后第一次见到外祖母,虽然心知自己容貌极类母亲,却不能不打消外祖母心中关于自己身份的疑虑。
旋即解开发带,从发髻中里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外祖母容禀,母亲曾让阿云千万记得——韩家碧玉匣里的紫毫,最宜画远山。“
老夫人猛地攥住她手腕,枯瘦的指节泛出青白。这是三十年前她与幼女在终南山避暑时作的暗语,那时五岁的绾青总爱用紫毫笔蘸着山泉,在青石上画连绵的黛色山峦。
雨前的风裹挟着紫藤花香掠过圆亭,老夫人颤抖着拆开信笺。安复渠力透纸背的字迹跃然纸上:
「岳母大人台鉴:
小婿不肖,竟累及绾青早逝。今大厦将倾,唯以残躯为云儿争一线生机。云儿天资聪颖,兰心蕙质,幸得幼时陈抟道长批命不可养在膝下,便暗中寄寄养在外,这才有逃过一劫的机会。若是云儿命大,能平安抵达长安,万望岳母大人好好照料云儿,只求她能平安长大,安稳度过一生便是……
小婿叩首再拜」
啪嗒。
泪珠洇开了“平安长大“的墨迹。老夫人将信纸按在胸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安栖云急忙捧起石案上的青瓷盏,却发现茶已凉透。
“不妨事。“老夫人按住栖云打算唤人来的手,从袖中摸出个掐丝珐琅盒,含了片参片。
“云姐儿,从今往后你就是韩家二房嫡女,你舅舅韩明礼在杭州府与渔家女所生。可记清了?“
老夫人抚上她发顶,轻柔而温暖。
“今后,你便该唤我我祖母了,我会让老韩亲自跑一趟杭州和你二舅父说明此事,带来佐证书信,你二舅父最是疼你娘了,膝下又无儿无女,记在他名下也算是全了他的一桩心愿。”
“是,祖母”安栖云应声。
“祖母,您得多多将养着身体,咳嗽这般厉害,叫个大夫来瞧瞧吧”
“好孩子,不妨事,老毛病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看着你长大嫁人还是没问题的”老夫人搂着女孩,不禁露出笑意。
“云姐儿,饿了吧,你唤老韩过来,我让他准备些吃食,咱们边吃边说,我给你讲讲你二舅父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