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六刻,郡守府的晨钟刚响过三通。张怀瑾用象牙箸夹起一块炙羊肉,青瓷碗里的粟米粥还冒着热气。鎏金博山炉飘出沉水香的青烟,将他新换的绛纱袍熏得暗香浮动。
“鑫儿,”太守抿了口茶汤,“过会儿去探望陈县丞时,记得带上那支老山参。”他说着瞥向次子,“絮儿今日把《盐铁论》抄完,晚膳前交予我过目。”
长子张鑫和次子张絮刚要应声时,檐下铁马突然乱响。二十几只灰雀惊惶地掠过格心窗,接着是器物倒地的脆响。张怀瑾的银箸停在半空,眉头微皱:“来人。”
老仆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额头上的汗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老爷,吴兵曹麾下的白队正带着人在前院...”
“让他稍候。”张怀瑾放下筷子,丝绸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阵微风。他刚起身要走,屏风突然被人推倒,檀木框架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白凤仙带着五个甲士站在堂前,铁甲上还沾着露水。他们保持着半跪行礼的姿势,却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院墙外隐约传来兵刃相接的铮鸣,还有人在远处嘶喊着什么。
张怀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走了过去,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白队正有何要事?”
甲士们缓缓起身,铁甲叶片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白凤仙抬起头,覆盖住左眼的眼罩如同深渊一般深邃:“禀太守,属下有一事相告。”
“但说无妨。”
“我们——”白凤仙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反了。”
白凤仙霍然起身,三道寒光同时闪动。两名甲士扣住太守双臂,第三人的膝甲重重顶在他腰眼,瞬间,张怀瑾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阿爹!”
张鑫骤然起身举起枣木色几案欲砸过去,结果早有防备的甲士刘子軏拿起手弩朝张鑫射去。弩箭穿透大腿的瞬间,张鑫痛呼一声倒在地上,被刘子軏控制住了。
“絮儿快跑!”张怀瑾嘶吼着扭头,却见次子正被弩箭贯胸而过。少年栽倒在屏风前,手指在绢帛上抓出五道血痕,临死还攥着一支银箸。
白凤仙怒目圆睁,一个箭步冲到郭信跟前,铁拳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头盔上。“铛“的一声闷响,震得郭信踉跄后退。
“你这家伙的眼珠子长在哪了?!”白凤仙一把揪住郭信的领子,唾沫星子喷了他满脸,“就一箭让这狗东西死了!”
白凤仙甩开郭信,转身对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都给老子记住了!”他环视四周,声音沙哑,“下回都给老子瞄准点!”
看着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张怀瑾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起,被反剪的双臂剧烈挣扎着:“本官……本官几年来夙兴夜寐,治河修渠……”他嘶吼时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白凤仙的铁甲上,“河间百姓谁不称颂……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白凤仙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一把扯下护腕,露出手臂上狰狞的鞭痕:“前年腊月,我在南城门粥棚见过大人。”他弯腰凑近太守扭曲的面容,“您叫人偷偷拿走了不少粮食,又让人往粥里,倒了不少沙子……”
“胡言乱语!”张怀瑾厉声打断,却见刘子軏已经揪着张鑫的头发将人提起。公子哥儿满脸血污,面色恐惧。
“红袖招……赌坊……”张鑫的牙齿咯咯打颤,“我……我喝多了……喝多了……”
刘子軏狞笑着凑近他耳边:“快些啊张公子,把那天夸耀的话,再说给你爹听听。”
“我说……我说……”张鑫突然崩溃大哭,“我那天说,阿爹用赈灾粮,换了……换了三百斤金饼……”
张怀瑾浑身剧震,盯着他的长子,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然后,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给老子绑好他们,带出去。”白凤仙头也不回地先走了出去,郭信收起手弩走在后面。
白凤仙刚踏出厅堂,迎面撞上气喘吁吁的狱吏王羊。这个瘦猴似的汉子脸上挂着几道血痕,衣襟被扯得稀烂。
“白爷!”王羊一把拽住他的臂甲,“那群欠税的家伙们……找到太守家眷了……”
话音未落,远处灶房方向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白凤仙瞳孔骤缩,透出一缕奇怪的光芒,拇指一顶刀镡,三尺横刀应声出鞘。
“跟我来!”他低喝一声,带着郭信和王羊疾奔而去。
灶房门前横着具幼小尸体——八岁的幼子被乱棍打死,天灵盖塌陷下去,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饴糖。白凤仙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柴门,眼前景象不堪入目。
太守夫人和她十五岁的女儿衣衫不整,被一十几个个人逼到墙角,太守夫人手中发簪抵着自己咽喉,试图威胁那群人不要过来,簪尖已刺破肌肤,渗出一道血线。
“狗娘养的!”
白凤仙快步挤过去,刀光如匹练划过,为首的暴民头颅飞起,正好落入他手中,随后被他熊熊燃烧的灶膛。焦糊味顿时弥漫开来,无头尸身喷着血泉,踉跄两步栽倒在太守夫人身上,太守夫人立刻尖叫了起来。
白凤仙一脚踢开尸体,染血的刀尖指向剩余几人:“都他娘给老子跪下!”
这群人平日里那见过这场景,纷纷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有个胆大的还想辩解,却被郭信愤怒的一记刀鞘砸碎满口黄牙。
“听好了!”白凤仙走过去,竟直接从火里又提起那颗焦黑的头颅,血水顺着他的腕甲往下淌,“吴公军令如山,奸淫掳掠者——”他手腕一翻,头颅重重砸在灶台上,甩了甩手“这就是下场!”
众人面如土色,有个胆小的当场尿了裤子。白凤仙厌恶地皱眉,然后甩去刀上血珠:“滚去前院集合!迟半步的,老子他奶奶的活剐了他!”
待这群人连滚带爬逃走后,他才转身冷冷地看向缩在墙角的母女。太守夫人手中的发簪当啷落地,抱着她身旁的少女,二人共同大哭起来。白凤仙眼里闪过一丝厌恶,解下染血的披风扔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反而是留在后面郭信看向她们的目光倒有些歉意,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但还是被迫在白凤仙的催促声下什么也没说,离开了这,只留下那对母女在灶房。
……
白凤仙站在太守府正门前,皮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眯眼望着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邸,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这亮光刺地他仅存的一只眼睛不敢睁开。
“烧了。”他声音沙哑地下令。
“可,可是大哥,太守他老婆、女儿还在里头……”郭信勉强拱手说道,准备继续说下去时,白凤仙缓缓转头看向他,一言不发。郭信身后的刘子軏明白白凤仙是什么意思,叹了口气后,踢了郭信一下,略有不善地开口:
“这关我们何事!”
“……”
见状,那几个提着火油罐的人不知所措地看向白凤仙。白凤仙点了点头,于是那几个人立刻冲了进去。不一会儿,浓烟就从各个窗口翻滚而出,如同一条黑龙般尖啸地冲向澄澈的天空,与西边的黑烟遥相辉映。
而郭信,却仿佛听到了女子的呼救和尖叫声……
白凤仙则挠了挠左眼眶,他除了那燃烧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听见。他盯着那冉冉上升的黑烟,莫名其妙地感觉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轻松了。
他大喊一声:“所有人,跟我去粮仓那!”
他身旁被反绑着的张鑫绝望地看着自己家被大火吞噬,他那因失血过来而显得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小的抽泣声,被淹没在这大火之中。
……
“张氏,名未详,或传其名晨晨。本隋河间太守之女,镇北将军耿青之妻,少而果敢,有胆略。会吴畋作乱,其部将白凤仙率众突入其家,戕其父兄。张氏乃匿母于灶室,自持刃与贼对,厉声曰:‘敢犯吾母者,必杀之!’竟慑数十甲兵不敢近。白凤仙骇然,叹曰:‘此女非俗辈也!’遂引众退。后,张氏亲负其母,跋涉千里,归其父江东故里。”——《陈书·烈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