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乌斯被保罗近乎粗暴地“打包”塞进基列奴马车的那一幕,成了布耶纳村格雷拉特家生活的一道鲜明分水岭。
车轮卷起的烟尘尚未落定,家中那股无形的、由鲁迪乌斯旺盛精力搅动起的喧嚣旋涡,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核心,骤然平息下来。空间肉眼可见地变得宽裕,连空气的流动都沉静、粘稠了几分。
保罗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粗豪底气的笑声似乎也短促了些,赛妮丝忙碌的身影里偶尔会泄露出一点空落落的怔忡,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二楼那个如今只属于我的房间门口。
但这难得的清静,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很快被更汹涌的浪潮吞没。诺伦和爱夏,这两个在哭嚎交响曲中茁壮成长的小祖宗,正以加倍的热情和音量,宣告着她们存在感的全面升级。
她们如同最精密又最蛮横的报时器,哭声此起彼伏,精准地切割着每一天的晨昏,以绝对的优势填补着鲁迪留下的那片“安静”。
湿透尿布的嚎啕,排泄后的尖锐抗议,饥饿时撕心裂肺的索求,甚至仅仅是风吹动了窗棂、光线在墙壁上挪移了一寸,都能成为她们引吭高哭、向世界宣告不满的绝妙理由。
夜晚不再是休憩的代名词,而成了父母耐力与意志的残酷拉锯战场。
保罗和赛妮丝这对久经沙场的父母,眼下的乌青如同永不褪色的勋章,昭示着他们与两个小暴君艰苦卓绝的斗争。
唯有莉莉雅,这位经验老到的育儿统帅,在婴儿们永无止境的啼哭浪潮中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精神矍铄。
她手脚麻利地穿梭在摇篮、热水盆和晾衣绳之间,脸上带着一种“这才对味儿”的笃定和满足感。
在这种鸡飞狗跳、奶香与哭声交织的日常里,我那雷打不动的“自然醒”作息,在莉莉雅眼中无疑成了需要被重点纠正的“兄长失格”行为。
她的唠叨如同背景音,精准地在每个我试图赖床的清晨响起:“紫星少爷,身为兄长,当以身作则,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方能……”对此,我早已练就一身“左耳进右耳出”的绝顶神功,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什么叫“岿然不动”,任尔东西南北风。
当然,我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偶尔被赛妮丝或莉莉雅塞一个哭闹不休、小脸憋得通红的“烫手山芋”过来时,指尖便会悄然流转一丝微不可察的魔力波动。那并非强制性的安眠咒语——剥夺婴儿表达诉求的唯一武器,未免太过残忍。
我的魔力更像是一阵温和的清风,悄然拂过她们因莫名烦躁而紧绷的小小神经末梢,带走那点无谓的焦灼,让她们能够稍微平静地感受一下这个嘈杂却温暖的世界,哭声的调门和频率自然也就降了下来。
现在在家中我要么加入莉莉雅的“婴儿情绪维稳工作组”(主要职责是用魔法偷懒),要么就跟在保罗屁股后面,去处理村里那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杂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忙碌,为家庭分忧”。
然而,这份由婴儿啼哭主导的“充实”与“惬意”,在不久后的一个清晨,被保罗干脆利落地打破了。
他放下喝得见底的麦粥碗,粗糙的手指在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发出笃笃的闷响。
目光越过正在赛妮丝怀里试图把木勺当攻城锤挥舞的诺伦,落在我身上。
“紫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通知般的口吻,简洁得如同拔剑出鞘的指令,“从今天起,跟我去巡逻。”
我正慢条斯理地对付着盘子里最后一块熏得恰到好处的鹿肉,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
赛妮丝和莉莉雅也停下了动作,目光在我和保罗之间转了个来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巡逻?”我咽下食物,语气平淡无波,仿佛他说的只是去后院劈柴。
“嗯。”保罗抱起胳膊,下巴微抬,那姿态活像在宣布一项神圣的成人礼,“村子外围,森林边缘。最近林子里的动静不太对劲,魔物的爪印和骚臭味都往村子这边靠了。光靠村里那几个老猎户,巡不过来,也顶不住。”他顿了顿,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我挂在墙边的那对短剑——那把沉甸甸、开了刃的实心短剑,还有那把轻巧的木剑。
“你跟我学剑也有几年了,是骡子是马,该拉出去遛遛了。光在家里对着木头桩子比划,练不出真本事,也护不住你想护的东西。”最后一句,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赛妮丝怀里的诺伦和莉莉雅膝上正努力想把整个拳头塞进嘴里的爱夏。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老子说了算”的家长式威严,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试探。那眼神我很熟悉,是他在剑术对练中被我逼得不得不全神贯注、如临大敌时才有的状态。他在期待,或者说,在评估。
赛妮丝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诺伦抱得更紧了些,目光里交织着担忧和不舍。
莉莉雅则沉默地加快了收拾餐具的动作,瓷碗相碰的声音轻了许多。
我放下刀叉,拿起旁边的粗布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目光掠过赛妮丝怀中咿咿呀呀的诺伦,莉莉雅膝上懵懂的爱夏,最后落回保罗那张写满“这事没商量”的脸上。
“行。”我站起身,声音没什么波澜,干脆得让保罗都愣了一下,“我去拿剑。”
保罗明显被我这过于爽快的态度噎住了,准备好的那套“男子汉就该顶天立地”、“保护家园是骑士天职”之类的长篇大论瞬间没了用武之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调整表情,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好!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保罗的儿子!去,把真家伙带上!”他指的是那把开了刃的短剑。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上楼。
当我再次出现在院子里时,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粗布短打。那把分量不轻的实心短剑并未挂在腰间,而是随意地插在背后一个简陋的皮鞘里。更惹眼的是我手中握着的那把东西——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剑”。
那是一把匕首。长度不过比成年人的手掌略长,刃身狭窄,线条流畅而内敛,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哑光。
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更像一件被放大了的、用于精细切割或剥皮的工具。这是前些日子村里铁匠铺的老汉克打制农具时,我用帮他清理了三天炉灰和废渣的“工钱”换来的边角料,自己动手一点点磨出来的玩意儿。
保罗盯着我手里的匕首,浓眉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明显向下撇着,满脸的不认同和火气。“臭小子!你就拿这个?”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柄寒光闪闪、一看就饱饮过鲜血的长剑,又狠狠戳了戳我手中那短小得可怜的匕首,“这玩意儿捅兔子都嫌费劲!让你带的短剑呢?那才是爷们用的!”
“太重,碍事。”我言简意赅,手指随意地转了个刀花,那细窄的刃口在晨光下划出一道冰冷无声的弧线,轨迹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这个,顺手。”
保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显然被我这“不识好歹”的态度激怒了。
他刚想发作,我抢先一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堵住了他所有训斥:“真要撞上大家伙,有你在前面顶着,我拿什么有区别?这东西,”我再次扬了扬那轻若无物的匕首,“跑得快,不碍事。”
保罗被我噎得一滞,一口气堵在胸口,脸都憋红了几分。他瞪着我,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股闷气,像是把滔天的怒火强行压回了肚子。
“随你!到时候别吓得尿裤子拖老子后腿就行!”他粗声粗气地撂下一句狠话,猛地转身,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背影都仿佛冒着火星。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将那把轻巧的木剑随手丢在门廊的柴堆旁,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玩具,迈步跟上。
布耶纳村如同一个安静的楔子,嵌在广袤幽深的森林与平缓丘陵的交界地带。村子外围用粗大的、带着树皮的圆木和削尖的木桩,勉强围起了一圈聊胜于无的篱墙。
所谓的巡逻路线,其实就是沿着这圈篱墙外围,以及靠近森林边缘的几条被猎人和野兽常年踩踏出来的、散发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兽径走一遍。任务是查看是否有异常的足迹、粪便、啃噬痕迹,或是魔物破坏围栏的迹象。
起初几天,保罗明显把我当成了需要严密保护的“拖油瓶”。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移动的墙,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我与森林方向之间。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片可疑的树影,耳朵捕捉着林间最细微的、枯枝断裂或鸟雀惊飞的异响。
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焦躁,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不耐烦地回头低吼:“跟紧点!别东张西望!看好脚下!”
我则维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铺满落叶和苔藓的地面、虬结的树干根须、低矮的灌木丛,脚步轻盈得如同林间的风,踩在松软的腐殖层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空气中的魔力如同无形的、滋养万物的溪流,随着我每一次悠长的呼吸,丝丝缕缕、源源不断地汇入体内,悄无声息地淬炼、滋养着这具还在缓慢成长、却远比同龄人坚韧得多的躯壳。
保罗那近乎窒息的过度保护并未持续太久。几天后,当我们再次与村里的猎人小队在森林边缘一个简陋的木质哨点汇合时,情况悄然发生了改变。
这支猎人小队由三人组成:领头的费恩老爹是村里的老猎户,须发已然花白,脸上刻满风霜与林间生涯的印记,背着一把磨得锃亮、弓臂油润的硬木长弓;他的儿子小托姆,二十出头,体格健壮得像头小牛犊,腰间别着厚背猎刀,手里提着一杆用硬木削尖的长矛;还有一个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的中年汉子巴里,负责背着沉重的补给、绳索和可能捕获的猎物。
“保罗大人!今天又带小少爷出来历练了?”费恩老爹看到我们,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热情的笑容打招呼。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带着点长辈看晚辈的温和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嗯,带这小子出来认认路,见见世面,闻闻林子里的味儿。”保罗点点头,算是回应,语气带着点敷衍。
小托姆和巴里也朝我们点头致意。小托姆的视线落在我背后那把与其身形极不相称的短剑上,又看看我明显还是个孩子的稚嫩脸庞,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但碍于保罗的面子,没说什么。
保罗很快和费恩老爹凑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交谈起来,交换着各自巡逻区域的发现,神情都带着几分凝重。
我安静地站在一旁,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橡树树干。目光投向不远处那片光线陡然变得幽暗的森林边缘。
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风掠过树梢,带来植物腐烂和湿润泥土混合的、带着凉意的气息,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令人鼻腔发痒的腥臊味,如同某种小型野兽巢穴散发的、不洁的味道。
“费恩老爹,”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平静无波,却让正在低声交谈的几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东南方向,大概三百步,那片长着锯齿藤的灌木丛后面,有东西。”
费恩老爹和保罗同时一愣,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林木相对稀疏一些,一大片长着锋利倒刺的锯齿藤蔓如同天然的荆棘牢笼,纠缠着几棵低矮的栎树,形成一片难以通行的屏障。
“小少爷,你……看到啥了?”费恩老爹眯起他那双饱经风霜、有些浑浊的老眼,努力分辨着那片藤蔓丛后的阴影,除了晃动扭曲的枝叶光影,什么也看不清。
“没看清,”我摇摇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感觉不对。有股味儿,很淡,混在风里,刚飘过来。”
保罗和费恩老爹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保罗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逼人。
他朝小托姆和巴里打了个极其简洁的手势。两人立刻会意,小托姆握紧了长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巴里则动作迅捷而无声地解下背上的硬木盾牌,横在身前,显示出老练猎人的临战素质。
保罗反手拔出腰间的长剑,雪亮的剑刃在穿过林叶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示意我留在原地别动,自己则和费恩老爹如同经验最丰富的掠食者,一左一右,身形微弓,脚步放得极轻,悄无声息地朝那片锯齿藤蔓屏障包抄过去。
小托姆和巴里紧随其后,呈一个松散的扇形,警惕地向前推进。
我站在原地没动,身体甚至微微放松地靠着树干,只有搭在腰后匕首柄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极度敏感的蛛网,早已悄然向前方那片藤蔓区域延伸、覆盖。
就在保罗距离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锯齿藤蔓丛还有十几步远时,异变陡生!
“吱嘎——!呜啦!”
几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原始暴戾和贪婪的嘶鸣骤然撕裂了林间的相对寂静!七八道矮小丑陋的身影猛地从藤蔓丛后如同被惊扰的毒蜂般窜了出来!它们皮肤呈现肮脏的灰绿色,布满疣状突起,佝偻着身体,尖耳朵支棱着,长着獠牙的嘴里滴着腥臭的涎水,手里挥舞着粗糙的石斧和削尖的木棍,猩红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残忍与嗜血的光芒。
哥布林!最低等也最令人厌恶的魔物!
这些肮脏的家伙显然被惊动了,目标明确地扑向离它们最近的、散发着强大威胁气息的保罗!它们的动作迅捷而混乱,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腐肉堆在阴沟里发酵的恶臭。
“该死!”保罗低吼一声,不退反进!长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而出!噗嗤!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入血肉骨骼的声音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只哥布林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就被拦腰斩断,污黑腥臭的血液和花花绿绿的内脏喷洒一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几乎在保罗挥剑的同时,费恩老爹的弓弦也发出了低沉有力的嗡鸣!一支羽箭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撕裂空气,噗地一声钉入另一只正高举石斧的哥布林的眼眶深处!那怪物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小托姆的长矛带着年轻人的狠劲,凶狠地捅穿了一只哥布林的胸膛,将其死死钉在地上。巴里的硬木盾牌则如同门板般狠狠拍出,砰地一声闷响,将另一只扑上来的家伙拍得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
战斗在瞬间爆发,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浓烈得化不开。
然而,哥布林的数量占优,且天性狡诈凶残。两只被巴里盾牌拍飞、摔在灌木丛里的哥布林并未立刻丧失战斗力。
它们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嘶叫着,猩红的小眼睛却在混乱中迅速锁定了站在稍后方、看起来最弱小也最没有防备的我!大概是将我这个落单的、稚嫩的人类幼崽当成了绝佳的突破口和唾手可得的美味点心!
“吱呀!”它们发出兴奋而残忍的嘶叫,忽略了身上的伤痛,一左一右,挥舞着沾满同伴和自己血迹的石斧,丑陋扭曲的脸上带着狞笑,如同两道腥臭的灰色闪电,朝我猛扑过来!那速度对任何一个普通的七岁孩童而言,都绝对是致命的!
“紫星!小心!”保罗刚用剑格开一只哥布林的木棍劈砍,眼角余光瞥见这惊魂一幕,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狂吼着想回身救援,却被另外两只悍不畏死、疯狂扑咬上来的哥布林死死缠住,一时竟脱身不得!
费恩老爹的箭已离弦,带着尖啸射向其中一只扑向我的哥布林,但另一只距离我实在太近了!那沾着脑浆和污血的石斧,带着腥风,已经朝着我稚嫩的头颅劈落!丑陋的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我没有后退。就在石斧带着恶风即将触及我发梢的刹那,我的身体动了!并非迎击,而是以左脚为轴心,整个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又似流水般自然圆融,向右侧极其灵巧地一旋!动作幅度极小,效率却高得惊人!石斧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擦着我的耳畔和肩膀劈了个空!哥布林因全力劈砍而用力过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将脆弱的左侧眼窝和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就是现在!
旋身的同时,我握在右手的匕首如同毒蛇从最刁钻的角度弹出,由下而上,划出一道精准、迅疾、没有丝毫多余轨迹的冰冷银线!角度、时机、力度,妙到毫巅!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的轻响。
匕首那细窄冰冷的尖端,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哥布林因前扑而完全暴露出来的、毫无防护的左眼窝!深及柄部!力量透过匕首精准地传递,瞬间搅碎了其后脆弱的脑组织!
“嗷呜——!!!”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绝望的凄厉惨嚎瞬间爆发!远比之前的任何嘶叫都更加瘆人!那哥布林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脑子里,猛地向后弹跳、翻滚,双手死死捂住如同喷泉般狂喷鲜血和浑浊液体的眼窝,身体剧烈地抽搐、扭曲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而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捅穿眼窝的匕首在它后跳的瞬间顺势拔出,带出一蓬粘稠的血浆和浑浊的脑组织液。
身体借着旋转的余势,如同轻盈的落叶,又似精确计算的陀螺,滴溜溜一转,恰好避开了另一只被费恩老爹射中肩膀、却依旧凶悍、张开布满獠牙的嘴想咬向我脖子的哥布林!
那只哥布林肩膀中箭,动作明显变形迟滞,但凶性被彻底激发,独眼里满是疯狂,腥臭的大嘴带着恶风咬下!
我的眼神冰冷,毫无孩童应有的恐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身体重心瞬间下沉,在它扑咬的瞬间不退反进,一个矮身,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从它张开的、散发着恶臭的臂膀下钻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反握在左手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换手)如同死神的冰冷指尖,自下而上,沿着它毫无防护的腋下最脆弱的软肋,迅如闪电般狠狠地向内一剜!精准无比地挑断了那一片区域连接手臂发力的主要筋络!
“呃啊!”哥布林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惨呼,扑咬的动作瞬间僵直、变形,整条手臂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无力地垂落下来,石斧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没有回头看一眼战果,脚步不停,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开几步,彻底脱离了它所能触及的范围。那只哥布林踉跄着,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抓我,却因为腋下筋络被彻底挑断,动作彻底扭曲无力,只能徒劳地挥舞着,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嗬嗬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从两只哥布林凶悍扑向我,到一死一重伤彻底失去战斗力,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
当保罗终于用一记凶狠的劈砍解决了缠住他的最后一只哥布林,带着一身浓烈的血污和尚未散去的杀气,心急如焚地冲到我身边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极具冲击力的景象:
那个被他认为需要严密保护的儿子,紫星·格雷拉特,正站在几步开外。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扎根的小松,稚嫩的脸上溅上了几点暗红腥臭的污血,如同雪白宣纸上晕开的几滴刺眼朱砂。
他微微喘息着,气息却悠长平稳,没有丝毫紊乱。手中那把不起眼的细窄匕首,刃尖正缓缓滴落粘稠的、混合着脑浆的眼窝组织液和污血,在他脚边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而在紫星的身后,一只哥布林捂着脸在地上疯狂打滚、抽搐,发出非人的惨嚎,指缝间鲜血和浑浊的液体汩汩涌出。
另一只则像被抽掉了脊梁的癞皮狗,拖拉着一条完全废掉、软绵绵的手臂,在原地痛苦而茫然地转着圈,嘴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声响,连逃跑的意志都被剧痛摧毁。
保罗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张着嘴,喉咙里那句“你没事吧”的狂吼被一股巨大到窒息的力量死死卡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混合着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后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未知强大存在的茫然。
他握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剑尖滴落的血珠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费恩老爹的箭还搭在弦上,忘了射出,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格雷拉特家的长子,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头从神话里走出的幼兽。
小托姆和巴里更是如同两尊被施了石化术的雕像,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握着武器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纯粹的、如同目睹神迹般的骇然,大脑一片空白。
林间的风似乎都停滞了,只剩下那只瞎眼哥布林凄厉得如同地狱传来的惨嚎,以及重伤同伴绝望的嗬嗬声,如同诡异的背景音般单调地回响着,衬得这片刚刚结束短暂杀戮、弥漫着刺鼻血腥味的林地,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
保罗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如同吞咽着烧红的炭块,终于找回了自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你……”
我抬起没握匕首的左手,用袖子随意地、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地擦了擦溅到脸颊上的温热血点。
那动作自然得就像拂去一片不小心沾上的柳絮。
然后,我抬眼看向保罗,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行云流水般的杀戮与此刻擦脸的动作并无本质区别。
“解决了。”我淡淡地说,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还在垂死挣扎、制造噪音的哥布林,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晚餐吃什么,“这两个,要补刀吗?”
保罗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被针扎到。他看着儿子那双清澈见底、却平静得近乎漠然的黑眸,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后脑勺,头皮阵阵发麻。
他想斥责这过于冷酷的态度,想质问这身法从何而来,想确认眼前这个孩子还是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儿子,但最终,所有翻腾的、混乱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声粗重的、带着浓浓疲惫、后怕和某种无力感的叹息。
“……不用了。”他声音沙哑地开口,眼神复杂地移开,不敢再看地上那两个魔物扭曲挣扎的惨状,更不敢再直视紫星那张溅着血点却毫无波澜的稚嫩脸庞。“费恩,巴里,清理掉。利索点。”
费恩老爹如梦初醒,连忙应了一声,和小托姆、巴里一起,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上前结束了那两个哥布林的痛苦。处理魔物尸体时,他们三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目光时不时偷偷瞟向那个安静站在一旁、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身上尘埃的七岁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