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齐景公伐徐,韩宣子使郑

齐景公称霸的野心逐渐膨胀,虽然平丘盟会之时,他被晋国的四千乘军队震住了,但郑国执政子产在盟誓之前与晋国关于贡赋的争论迫使晋国人让步了,这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当他了解到子产对晋国内政的分析后,也认同晋国的强大只是外在的虚幻表象,其实已经不足为惧。上大夫晏婴访问楚国归来后,建议与楚国加强合作往来,齐景公觉得,实现霸业的扩张,要从与楚国的呼应开始。经过周密的筹划,他决定要出兵讨伐徐国,因为楚灵王在三年之前(鲁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年)冬天曾出兵攻打徐国,后来因为国内发生兵变,楚灵王伐徐未成,自己还被逼自缢。

齐景公认为,徐国位于莒国、郯国以南,这个国家并没有参加当年诸侯在宋国举行的弥兵之会,不受弥兵盟约的保护;齐国与莒国和郯国的关系不错,可以借道而过。尤其是莒国,一年多前还爆发了政变,莒郊公被赶下台,莒国从齐国迎回了莒郊公的叔父庚舆(莒共公)即位,齐景公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派出了大将隰党、公子锄护送莒共公回国,这样的关系更有利于齐国军事行动的突然性。

鲁昭公十六年(齐景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26年)春,齐国对徐国发起突然袭击,拉开了齐国复兴、争霸中原的序幕。徐国距离齐国虽远,但齐国从莒、郯两国借道而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二月十四日,齐军迅速兵临徐国的蒲隧城下。徐国朝野上下根本没有想到齐国会突然来袭,仓促防御、狼狈不堪,很快就向齐国求和投降。齐景公率军进入了蒲隧城,并与徐国国君、莒国、郯国的使者一起签订盟约,组成了一个区域性的同盟。徐国国君还献给了齐景公一尊铜鼎,这尊铜鼎是徐国从古国甲父国得来的,称作甲父鼎。甲父国是商朝时期的小国,以善于铸造青铜鼎闻名于世,春秋时期被徐国所灭。

齐国讨伐徐国大功告成,晋国一点反应都没有。鲁卿兼司马叔孙昭子在大殿之上慨叹道:“现在的诸侯国已经没有领袖了,晋国扣留了我们的国君,可是齐国攻击徐国不讲道义,兴师攻打远方的徐国,而且他们还自行签订了盟约,晋国作为盟主之国,不该站出来制止这样的事情吗!难道他们只知道扣留兄弟之国的国君、派出四千乘的军队摆摆样子吗?《诗》曰‘宗周灭亡,无所安定。执政大夫四散分居,无人知我辛劳困苦’,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鲁昭公此时还被扣在晋国都城新绛,直到夏天才被放回鲁国。鲁昭公能够安全返回鲁国,除了鲁国为晋国公卿送去了大量财货外,齐国拉起了一个四国小联盟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晋国君臣担心,鲁国国君一直被扣在晋国,鲁国会不会倒向齐国,从而参加齐国的小圈子呢?

三月,晋国正卿韩起(韩宣子)访问了郑国,由于在平丘盟会上,郑国的子产公开顶撞晋国,挑战晋国的权威;现在齐国搞起了小圈子,如果不对郑国加以拉拢,郑国也有可能与齐国形成联盟,因此韩起还是亲自来到郑国进行安抚。韩起与郑国的关系还是很和睦的,郑定公设享礼款待他,执政子产特意嘱咐郑国公卿大夫:“享礼之上,当礼尊大国正卿,不可做出不恭敬之举!”

享礼开始后,郑大夫孔张(子孔之孙、公孙泄之子)迟到了,他不敢扰乱享礼的正常进行,就没有进到殿内,坐于自己的席位上,只好与韩起随从站在一起,负责位列排序的吏官过来对他说不该站在这里,孔张于是就站在了来宾的后面,吏官又过来轰他,他实在没地方呆了,就躲到了悬挂的钟磬乐器之间站着,跟随韩起来访的宾客都被他逗笑了。

享礼结束之后,郑大夫富子当着国君的面,向执政子产劝谏道:“对待大国官员,不可以不慎重。难道被他们嘲笑之后,他们不会欺负我们吗?我们都表现得有礼,那些人还看不起我们呢;国家没有礼仪,怎么能求得荣耀?孔张站位失当,这是执政大人您的耻辱!”

子产也确实有些恼怒,自己明明在享礼之前叮嘱大小官员要谨遵礼仪,这个孔张却如此举止不妥!他愤而言道:“发命不恰当,出令没信用,刑罚不公平,诉讼混乱,朝会失礼,政令无人听从,招致大国欺负,使百姓疲惫而无功,罪过将至而不知,这是侨(子产名公孙侨)的耻辱。”

子产看了一眼孔张,转而又说道:“孔张,国君兄长之孙(孔张祖父公子嘉,字子孔,是郑襄公的哥哥),公子嘉曾任郑国执政,孔张乃执政大臣之后,是郑国的嗣大夫(嗣大夫是春秋时期卿大夫子孙世袭的爵位)。孔张曾受命出使诸侯各国,国人尊敬,诸侯熟悉。在朝中担任官职、在家中主持祭祀。享受国家的俸禄,分担战争军赋。在丧事、祭祀中有固定的职事,接受国君分发的祭肉,向国君进献家族祭祀的祭肉。辅佐国君在宗庙里祭祀,已经有了固定的席位。孔氏在位数代,世代保守其家业,竟然在享礼上忘记了自己的位置!侨又如何感到羞耻?不正派的人把一切都归罪于我这个执政者,这是先王没有刑罚法度了!”

子产的这一席话,等于是当众扇了孔张一个耳光,同时又为自己进行了辩解。众人无语,富子也就没再说什么。

韩宣子家藏有一套玉环,非常喜爱,但缺少一件,他得知那件缺少的玉环在郑国的一位富商手里,趁这次到访郑国的机会,特意向郑定公提起,意思很直白,就是想索要这只玉环。郑定公望了望子产,子产答道:“正卿大人,这玉环不是官府库藏,寡君不知啊!”意思是说,如果这只玉环是官府所藏,自然会献上;但其为民间收藏,郑国不能夺民所爱。子产就这个脾气,三言两语就把韩宣子给怼了回去。

郑卿游吉一看子产这个态度,赶紧和另一位郑卿公孙挥拉着他的衣袖说:“韩宣子也没有太多的要求,不就是一只玉环嘛,送给他就是了,晋国和正卿韩宣子都是不能得罪的呀!如果恰好有坏人在两国之间挑拨,鬼神再帮着坏人,以兴起晋国的凶心怒气,后悔都来不及呀!执政大人何必爱惜一只玉环而惹恼大国呢?何不找来玉环送给韩宣子?”

子产答道:“我不是轻慢晋国而存二心,郑国是一直事奉晋国的,因此才不能给他,这是由于忠信的缘故。侨听说君子担心的不是没有财物,而是没有好的名声。治理国家难的不是不能事奉大国、爱护小国,而是没有礼制来稳定国家的地位。大国的过分要求,如不依礼驳斥,他们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如果满足了韩宣子的要求,那郑国不就成为了晋国的边境城邑?也就失去了作为一个国家的地位。韩宣子奉命出使而贪求玉环,那他的贪婪就过分了,难道不是罪过吗?郑国如果拿出玉环送给韩宣子,就有两宗罪过:一是失去了国家地位,二是促成了他的贪婪。郑国用玉环买二罪,也太不值得了!”

韩起看到子产不给他玉环,就自己去找郑国商人,要求购买其家藏玉环,商人不卖,韩起让随从连威胁带利诱才总算成交。商人不忿,说一定要向执政大人告状。韩起连忙去拜访子产,对他说:“前些日子起(韩宣子自称)请求得到这只玉环,执政大人认为不合于道义,因此不敢再次请求,才去找收藏这只玉环的商人购买,商人说一定要报告于执政大人,所以特来告知。”

子产答道:“郑国先君桓公与商贾都是来自于周,他们互相信任,盟誓互不背叛、不强买强卖,所以能互相支持至今。现在正卿大人带着友好的情谊光临敝邑,而告诉我们去强买商人的东西,这是教导敝邑背弃盟誓,怎么能行呢?如果大人因为得到了玉环而失去了诸侯,大人一定是不会这样干的对吧?如果大国下令,命郑国没有原则的供应,则这是将郑国作为晋国边境的城邑了,我们也会不干的!侨请问,如果向正卿大人献上玉环,真不知道有何益处?”

韩宣子听了子产的这番话,才幡然醒悟,自己因为个人的喜好,险些失去了郑国,这与他此次到访郑国的目的就背道而驰了,于是拿出玉环交给了子产,说道:“是韩起鲁莽了,为了贪图一只玉环而得到两桩罪过,还请执政大人帮我把它退给那位商人吧。”

四月,韩宣子准备返回晋国,郑国六卿在新郑郊外为他饯行。韩宣子也学起了当年晋国正卿赵盾,请郑国六卿朗诵诗歌,以了解郑国的志向。

当国上卿罕虎已经去世,他的儿子罕婴齐(字子齹cī)继任,他站起来朗诵了《野有蔓草》,诗中有“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表示很高兴和韩宣子会面。韩起则夸赞子齹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执政子产朗诵了《郑风·羔裘》: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身穿柔滑羊皮袄,为人正直又美好。这样一位君子,舍命不变节操。

羊裘袖口豹皮饰,身形威武真力士。这样一位君子,实为邦国司直。

羔羊皮袄光鲜,三道豹皮绚烂。这样一位君子,实为邦国模范。)

子产是在赞扬韩宣子有节操,是国家栋梁和人臣模范。韩宣子听后连忙起身答谢说:“韩起实在不敢当。”

太叔游吉朗诵了《褰(qiān)裳》,褰裳,是用手撩起下衣的意思;诗中有“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句子,意思是说:“你若爱我想念我,提起下裳过溱河。你若变心不想我,难道再无情哥哥?”,表示韩宣子如果顾念郑国,将会有褰裳之志;如果韩宣子不顾念郑国,郑国也不是没有别的国家可以事奉。游吉这是明白地表示出郑国也是可以与其它诸侯结盟的。

韩宣子听后,心想这游吉真是戳中了晋国的心思,也起身答道:“有韩起在此,难道还会劳动您去事奉他人吗?”太叔游吉向韩宣子举手行礼,韩宣子回拜道:“善哉,您说起了《褰裳》,要不是有这样的警示,晋国与郑国能从始至终地友好下去吗?”

郑卿子游名驷偃,他是驷带之子,起身朗诵了《风雨》,诗中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夷?”的句子,表示很高兴与韩宣子会面。

郑卿子旗(名丰施),丰氏历来以韩氏为自己在晋国的宗主,对韩宣子恭敬之极,他起身朗诵了《有女同车》,诗中有“洵美且都”、“德音不忘”,全是赞美韩宣子俊逸潇洒、美德传扬的意思。

郑卿子柳是印段之子,他朗诵了《萚(tuò)兮》,诗中有“倡予和女”的句子,意思是说你唱我和,气氛祥和。

韩宣子听了郑国六卿的朗诵,非常高兴,夸赞道:“郑国应该可以强盛了!诸位以国君的名义赏赐韩起,所赋诗歌皆为《郑风》,歌颂美好,反映出了郑国的志向。诸位乃郑国数代的主人,郑国可以无所畏惧了!”他向郑国六卿都赠送了骏马,并朗诵了《我将》: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佑之。

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伊嘏文王,既右飨之。

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我捧我献,有牛有羊,乞请上天品尝。

效法文王言行,每日安定四方。

上天嘉奖文王,也请他来尝尝。

我早晚奔忙,惧怕上天威严,永葆福禄安康。)

韩宣子用此诗答谢郑国六卿,表示自己畏惧天威,志在平息动乱、保全诸侯。宴会之后,韩起还私下单独与子产话别,特意额外向子产赠送了美玉和骏马,他对子产说:“执政大人命韩起舍弃了玉环,这是赐予韩起金玉之言而免我一死,岂敢不手持赠礼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