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老了,早就老得不成样子了,你要是能见他一面,一定会觉得非常眼熟,那满头的银灰色发丝,那刻满皱纹的黝黑脸庞,那佝偻的几乎快成九十度的身躯。仿佛《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那些个饱经风霜,瘦骨嶙峋,一推就倒的老纤夫。岁月终究没有放过一个人,它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贼,把属于人的黄金年华一点点偷走,只留下一副苍老的躯壳。岁月自然也没有放过他,由于长期的繁重劳作,他比同龄的老人显老得多。
在我残存的印象里,他的话很少,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门口的大樟树旁抽着旱烟,望着孩子们在那里玩耍,嘴角露出点点的笑意,他从来不会和孩子们主动搭话,偶尔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会拿石头丢他,他也不恼,只是一把将石子踢开。转身又去嘬一口他的旱烟,猛得吸一口,鼻孔里顿时冒出浓浓白烟,他似乎很享受,整个人半闭着眼睛,半晌,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要去田里除草了,那几亩棉花地里的草长得快有半个孩童高了。他拿上农具,背着农药箱,在夕阳下疾步出发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除了田地,似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这样专注投入。他总是在夕阳下山后出去忙活,因为那时候田地里不会那么燥热。印象里我时常在后面大声喊:“老方,早点回,锅里给你留着饭。”而他呢,也不回头看我,只是摆手示意他已经知道了。我也知道,老方是不会那么早回的,不到九十点钟你是听不到他那巨大的咳嗽和吐痰声,经常抽旱烟导致老方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家里人不止一次让他改抽卷烟,老方总是摇头,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那跟烟枪,据说那是结婚时老丈人给的,老方一抽就是几十年,上面的铜漆几乎全掉光了,就是不舍得扔掉。
在广袤无垠的中国农村大地上,这样的老人只是冰山一角,你要去我们那的村落里转一圈,你会发现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如此,长期的田间高强度劳作压弯了他们的背,毁坏了他们的身体,把他们变成了枯瘦的老僵尸。以至于许多孩子见到他们,第一感觉不是同情与怜惜,而是非常恐惧,吓得哇哇大哭。他们对此更显得手足无措,急忙收回想要抱着孩子的手,一个劲的自责。等到边上没人的时候,他们又不禁埋怨一句——“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老方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老方是贫农出生,没有读过什么书,年轻时凭着一身的力气和质朴的品质担上了村里的生产队长,干活时非常拼命卖力,以至于那些想偷懒的人不好意思偷奸耍滑,他们总是乘老方不在在背后骂一句——方扒皮。但他们也只敢在背后骂,年轻时候的老方据说两三百斤的肥猪都能扛着健步如飞,村里没有一个后生力气能比得上他。尽管老方很是勤快朴实,但由于家里太烂包,条件差,村里没有一个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老方。直到老方有一次在外村帮人运牛,活做的很细,主人家非常高兴,就留他吃顿饭,一聊觉得老方是个老实本分又忠厚的人,主人家当即订下了婚约,把二女儿嫁给了老方。老方于是撞了运,白捡了个媳妇,岳父知道老方条件难,没有收任何彩礼,还陪嫁了不少东西。
老方有四个子女,如今都已成家立业,那个年代尽管条件十分艰辛,老方依然供所有的子女都读了书。老方时常念叨自己由于没文化只能辛苦卖力,教导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孩子们也争气一个个都考到了大城市,但老方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孩子们许久都没有来看过老方了。老方也想过去大城市和儿女们在一起,但是后来又没去成,因为他怕给儿女们添麻烦。其实我也不想老方去大城市里,因为在那里老方活得很不自在,智能电视不会用,智能手机不会用,待在几十层楼上,每天都只能望着窗户发呆,下楼转转都会迷路。在哪里老方时常感到失落,因为他觉得自己落伍了,在那里他找不到说话的人,找不到该做的事,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可一回到老家,老方又全身充满了活力,乐呵呵地背着农具去地里劳作,也许只有田地才能让老方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和幸福。这些年轻人眼里根本不值钱的承包田地,在老方眼里仿佛黄金一样。
但如今老方真的老了,他的力气远不如从前,疾病缠身,子女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去劳作,把所有田地都包给了别人。老方于是闲置了很久。就这样过了一年,老方的记忆力减退很快,如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就算是刚刚发生的事他也一头雾水,医生说老方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我请假抽空回去了一趟,老方忘了好多东西,唯独不忘记孩子们的样子,我回家时他依然叫得出我的小名,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可是一问起过去的事,他总是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是真的忘了。我走的时候,老方给我塞上一大袋我喜欢的家乡特产,他始终没忘记我的喜好。那次,老方把我送到村门口,车子发动的时候老方仍然没有要返回的意思,我知道他舍不得我走,他怕下次见面他会忘记我是谁。我摇下车窗,大声喊到:“爷爷,早点回去吧!”可是直到车子行使很远,后视镜中的老方也没移动半步,这时我的眼眶忽然湿润了,两行热泪不自觉地流下。
在中国的大地上,农民似乎总是象征着贫穷和低贱,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农民并不是什么光辉的职业。没有一个中国人希望自己的子女成为一个农民,中国人用太多诗歌文章歌颂农民,歌颂他们的辛勤付出。却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生存状况,却没有人提出要增加他们的待遇,我所认识的很多农民辛勤一生,老来贫病交加,孤苦伶仃,这也许是大部分中国老一辈农民的最终归属。
老方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他的一生平淡无奇,泯然众人。生前他没有拿过国家一分钱,死后也不会占据国家一块土地,他仿佛从未来过这个国家,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但我从未忘记老方对国家对家庭的奉献,老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男人,没有什么文化,他把自己的汗水奉献给了国家和小家,扛起了属于中国男人的责任和义务。在那个艰难的岁月如果没有千千万万个老方,宁可自己挨饿,也要交粮交税,帮助国家度过难关,养活了千千万万人,何来今日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