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一

小时候,我在三加寨替人养牛,在石头塘牧场听过一首凄苦的山歌:“深山雕仔(小鸟)叫哀哀,苦命姐婆(外婆)养涯娭(我母亲),可怜涯娭又生涯,三人凄惨做一堆。”

童年时种在我心田的这首山歌,我久久难以忘怀,想起因我沉埋30年而忧伤的老母,想起受我株连而早年被赶出课堂的长女和二女,苦痛的回忆伴我至老。

我像一块铁,出处纯净,品味不低,丢弃于荒野,遇上一个识宝的师傅,把我捡回熔炉去冶炼,望能烧锤成钢。在冶炼的过程中,被车间一两个工人歧视,疑为难以造就;更由于炉中的铁块互相挤压,我被迸出炉外,疑是废铁、炉渣,踩沉于地底30年,后被好心人看出,说声“可惜”,从地底挖起,还我“一块铁”的真貌。

读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爱国忧民的情怀曾深深叩打我的心扉,路长远而难走;读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诗“应知才名合被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忍不住替刘君问人一句:一生有几个23年?而刘禹锡的诗:“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刘君被沙尘扑面而泰然自若,我该学习他。世界总要不断前进,个人的恩怨,有志之士的浮沉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今日是太平盛世。

1988年,我离休了。长年累月的创伤,在我原来就孱弱的身体留下一些慢性疾病。

每一次去贺州人民医院看病,药室一位姓陈的药剂师总爱叫应我,幽默地说:“老师,你是个正数。”当年在芳林中学上课,我坚持教书要先教学生做人,课余我说过:“评说一个人好坏,老百姓有把秤。再穷再苦,任你如何落宕坎坷,要做个大写的人。你敢在众人面前说一声:‘我是个正数!’,就无愧于人。”一句说者无心的话,竟烙印在学生心中。老师对学生的影响与感染,不要小看。

2003年1月9日,我因堵塞性肺气肿、老慢支、慢性喉炎伴发,住在市人民医院。进了病房,邻床的病友叫应我的乳名生哥,原来他是同村白屋屯王姓人。他比我稍小,我被流放回村的情况,我受苦的遭遇,或目睹,或耳闻,他一清二楚,是我沉埋30年的见证人。第三个病友姓钟,也是本县人,某镇退休的党委书记。

住院之日,王某对钟某讲述了一个个关于我的故事。一个是农村的平民百姓,一个是基层“父母官”,他们认为我的一生太苦也太离奇,比电视台、电影演绎的故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穷寡妇的孩子,替人养牛,读上了名牌大学……”

“你生而逢时,解放初期急需用有才能的人……”

“一个参加地下革命工作的干部,一句怀疑,就坐牢、劳改……”

“刑满放回家就不用他,让他苦得不像个人……”

“三十年后,一回到讲台,就能上高中课,听过他课的都说他会教书,有一套……”

“嫖赌饮吹不沾,抽烟饮茶不会,不讲享受,只知卖命教书,苦得不像个人,一个大傻……”

“就是不服那口气。又建教学楼,又办中学……”

他们鼓励我写一份回忆录,让穷人长志气,让某些人深深反思;让好人多长个心眼,让坏人汗颜。他们甚至为我定下章目。

1月14日,中学期考,我请求提前出院。两病友依依不舍,说:“我们等着看你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