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來自西環的女孩

小玫今天醒得特別早，一看小鬧鐘，哦，早呢，還沒到點呀！

客廳裏已有母親窸窸窣窣的動靜，媽媽一定在準備早餐呢！

小玫一骨碌起身，動作輕巧地跳下牀來，穿上乾淨的校服。

“早晨，媽咪！”小玫在餐桌旁坐下，牛奶熱呼呼的，麪包烤得香香的。媽媽笑瞇瞇地靠過來，平時那句時常提醒的話“小玫呀，快少少啦”，現在早已扔到一邊去了。

“早晨啊，乖女！”媽媽的聲音中充滿溫暖。“怎麼，今天我的女兒沒等鬧鐘叫就自己起來了呀，是有什麼事嗎？”

小玫笑了。誰都知道小玫是個慢性子，做什麼事，都比人慢半拍。往往你急得冒火，她卻在水中。她說起話來，永遠是慢條斯理的。與同學一起做功課時，人家都想快快地寫完拉倒，交了功課就算了事。小玫倒好，做完了功課，卻還要再來個“檢查一遍”，細細地查看過才肯交！逢到聚會，她都是最後一分鐘才出現。最要命的是吃東西，要是你與小玫一起午餐呀，哈哈，肯定要準備一副好性子——你這兒飯碗吃得一粒米不剩了，她那兒好像還才開始動工，小勺子在飯盒撥來撥去的，那細嚼慢咽的勁兒呀，哎呀，急死人了！有一回嘉儀給大家爆料：“知道嗎，小玫吃一根薯條，要嚼三十多下！”哈哈！

結果就有人給她送花名“唐三十”了！因為小玫姓唐。頑皮的小男生還一本正經地說：“非唐三彩，乃唐三十！”笑得所有人肚子疼。

不過，你說怪不怪，唐小玫與嘉儀這兩個性格各異的小女生，坐在一起，倒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了！

那麼現在有什麼事，讓小玫心裏牽掛呢？

哦，其實也不是什麼事，你知道，在小玫那兒，再緊張的事也不會令她風風火火的。不過今天，小玫真的惦記着一件事。

昨天在飯桌上，媽媽說：“又要到聖誕節啦，不知今年的聖誕老人會送小玫什麼禮物呢？”一句話，把小玫逗樂了。小玫說：“媽媽，小時候你總說是聖誕老人送禮物放在那隻紅靴子裏，我還真相信它是真的呢！”

媽媽故意說：“難道不是真的嗎？”

小玫說：“那才不呢！媽媽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呀？”

從小就收媽媽的聖誕禮物，小玫心想，其實媽媽才是真正的聖誕老人呢！忽然想，要是能在聖誕節送一份小禮物給自己的好朋友嘉儀，那該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呢！媽媽曾說，小小的禮物往往帶出的是一種心意，營造的是一種氣氛，傳遞的是一個人的感情。嘉儀是新同桌，卻像自己的老朋友一樣。

不過，送什麼好呢？

玩具，還是文具？飾物，頭上的，還是衣物上的……

下課了，嘉儀與小玫一起吃午餐，飯盒裏紅紅綠綠的——紅的胡蘿蔔，綠的小青菜，幾隻魚蛋圓圓白白，伴着黃燦燦的炒雞蛋，哦，香噴噴的。兩個女孩面對面坐。

嘉儀忽然說：“知道嗎，下個月呀，西環就要通地鐵啦！”

“聽說了呀！”小玫漫不經心。她忽然抬起頭，問：“你怎麼關心這件事呢？”

“我以前住在西環呀！”

哦，原來如此。難怪嘉儀轉來學校，插班讀書。

“我很喜歡西環，我在那兒長大的。”嘉儀又說。

小玫不由得問：“那為什麼要搬呢？”

“我也不想搬呀，”嘉儀戚戚然。

見小玫不解，嘉儀又說：“不就是因為要發展嘛！鐵路呀，現代社區呀，什麼什麼……哼！那兒是老區，我們在那兒住了很多年，尤其是我爸爸，他九歲就到了西環，一住幾十年了，你說他捨不捨得搬？那都是老街坊呀！”

“重建了，一切就變新的了……”小玫喃喃。

“那新的一定比舊的好嗎？什麼都拆，我們就失去了自己的記憶了。”嘉儀的眸子裏閃動着光亮，她好像在回憶什麼。“我家住在舊唐樓，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舊。”

她自豪地一笑，臉上盪漾着溫暖的快樂。

嘉儀告訴小玫，西環是一個穩定的社區，因此一些連鎖店開進來，也都不敵老店，這正是街坊的情誼的體現呀！

但是，近些年來，安靜了數十年的西環忽然大翻轉，許多事物在靜靜地改變中，就拿街坊熟悉的的露天街市、食檔來說，最初被靜悄悄改成了臨時公園，而後就變成永遠的地鐵站了。

一棟棟唐樓被收購了，一些熟悉的鄰居見不着了。那高高懸掛起的大幅地產廣告，好像在不斷地告訴人們，這兒要變啦，完整的老街老巷老鄰舍，就要被取代了，就要沒有了。

嘉儀的話像發連珠炮似地，一個勁地說。小玫在想，她真的很愛西環呢！

“老的沒有了就好嗎，就像北京，那些老城牆，四合院都沒了，就代表進步？”嘉儀一笑，笑容中帶有不屑，“那才是數典忘祖呢，我爸說的。”

“你爸爸是讀書人嗎——教師？”她問。

“不是，我爸開車，他是巴士司機。”

小玫一臉敬意。她忽然想到，什麼叫愛國呢，不用張大嘴叫口號，其實，愛國是很具體的，就是愛自己的家鄉，家人生長的地方、愛自己的鄰舍街坊，愛自己從小長大吃着的小食品，不是嗎？這是最真實的最貼切的感情。

“爸爸還說，近年來，隨着地鐵的開進，新住宅的進駐，西環的穩定已漸漸地被打破啦！”

“你們可以不搬呀！”小玫有點生氣。

“怎麼可能呢，人家大地產商來收購呀，那叫銀彈攻擊，哈哈，也是一種強勢政策吧，老區在更新中明顯地系統失衡，你能不搬嗎？爸爸總是說，承載着西環人共同回憶的地方，都漸漸地支離破碎了……”

“我很少去西環，很想去那兒看看呢！”小玫說。她忽然擔心起以後看不到西環的舊貌了。

嘉儀一聽，高興地一拍掌：“好啊，我們星期天去玩，好嗎？”

“好啊！我想找一間舊式的文具店——”小玫想到了聖誕禮物。

“當然有，我認得，我帶路！”嘉儀喜上眉梢。小玫心想，嘉儀真是一個很感性的人呢！

星期天的清晨，風和日麗。在約定的巴士站，小玫見到了等候已久的好朋友嘉儀。她差點沒認出對方，因為平時在學校大家穿的都是校服，現在忽然換了裝束，直叫人眼前一亮——嘉儀穿得清清爽爽的，淡藍色的裙式上衣，深藍色緊身褲，深藍色花鞋，輕盈矯健，她跑了過來，就像一隻才飛出籠子的小鳥兒。

嘉儀迎過來，說：“呀，小玫你今天穿得好漂亮呀！”

——這話原本是自己想說的呀，怎麼從嘉儀嘴裏跑出來了！小玫差點沒有笑出來。

嘉儀也顧不着許多，拉起小玫就走，嘴裏說着：“來，我先帶你去看我以前住的地方瞧瞧去！”她細步如飛，像是去趕考似的。

小玫笑起來：“哎呀嘉儀，別急嘛，我們有一整天時間哩！”

性急的嘉儀笑了，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是呀是呀！”

已進入冬月了，太陽卻仍是很暖。現在的氣候詭異得讓人摸不着季節了。一切

都在變，人變得快認不得

自己了，人們不知道自己

究竟要什麼。

“今天天氣真好！”小玫說。

“這是在歡迎你這位遠道而來的小客人呀！”嘉儀道。

兩個女孩子一路笑着，向前去。穿過長長的街，轉過彎彎的路，一排排老房子，樸實而忠厚地立在陽光下，古舊而親切。

一些唐樓人去樓空，一些唐樓似乎仍有人不斷出入。過了小巷，再入寬街。彎彎曲曲的，上坡下坡的，路面和海畔，公園與路徑，文具店，雜貨舖……鄉里親懷撲面而來。

在回家的路上，坐在車內，望着窗外向後慢慢移去的街景，小玫心緒浮動。這是我的香港啊，我的土地，你正在改變着舊有的容顏。這是在捨棄中前行呢，還是在混亂中凝滯？究竟人類是在進步着呢，還是在頹敗着，毀滅着？

這真是一個複雜的話題。車窗外，所有的街燈亮起來了。一絲莫名的惶惑掠過心頭，她的眼睛有些潮濕。她覺得今天過得很有意義，她不只是逛了一趟西環舊城，而且是體悟了更多的內容……

巴士前行着，快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