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残牙熊入校

物理课的下课铃还没响,仲秋已经偷偷把课本塞进了书包。

她隔着过道朝蒲山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摸出手机开始编辑请假短信。

这是他们第三次翘掉下午最后一节课,就为了去校门口蹲守那个每周五都会来送奶茶的身影。

剪刀楼梯的铁质扶手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仲秋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还是没能挡住从扩建区灌进来的穿堂风。

这座建于九十年代的主教学楼像个佝偻的老人,新建的副楼像是硬插进它腰间的金属支架,连接处的楼梯设计得又陡又窄,稍不留神就会踩空。

“你说古以清今天会骑那辆蓝色的公路车吗?“

蒲山的声音混在放课铃里,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卫衣帽绳。

他们猫着腰从后门溜出来时,正撞见值周老师拎着保温杯往办公室走,蒲山一把拽住仲秋躲进消防栓的阴影里,她闻到他袖口沾染的油墨味——那是上午美术课留下的丙烯颜料。

校门口的伸缩门锈迹斑斑,保安亭的玻璃上贴着泛黄的出入登记表。

仲秋踮脚张望公路尽头,收割过的稻田裸露出焦黄的稻茬,远处农舍的炊烟正在暮色里晕染开来。

蒲山突然碰了碰她手肘,指间夹着片银杏叶:“要不要比谁能扔到那棵老槐树上?“

惊叫声就是在这时炸开的。

最先骚动的是食堂方向,几个狂奔的学生撞翻了收泔水的三轮车。

仲秋看见保安队长抄起防暴叉冲过去,金属叉头在夕阳下划出刺目的光弧。

紧接着她听到了这辈子最毛骨悚然的吼声——像是把十台生锈的拖拉机同时发动,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

“熊!“蒲山的声音变了调。他扯着仲秋往教学楼跑时,她回头看见伸缩门像纸片般被掀翻。

那头两米多高的黑影人立而起,沾着草屑的熊掌拍在保安亭顶上,钢化玻璃瞬间绽开蛛网般的裂痕。

尖叫声在校园里此起彼伏。他们逆着人流往三楼生物实验室跑,那是上周消防演练时确定的紧急避难所。

楼梯拐角突然冲下来几个低年级生,仲秋的后背重重撞在栏杆上,蒲山的手掌及时垫在她腰后。这时二楼传来玻璃爆裂的巨响,混着某种黏稠的液体泼溅声。

“别往下看!“蒲山捂住仲秋的眼睛,但已经太迟了。她透过他颤抖的指缝,看见穿粉色卫衣的女生正趴在走廊地面,后颈的伤口汩汩冒着血泡。

更可怕的是那个本该昏迷的女生突然抽搐着撑起身子,被血糊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嘴角咧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蒲山拽着她冲进实验室反锁上门时,外头已经开始接二连三响起非人的嘶吼。

仲秋瘫坐在实验台下面,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突然想起古以清上周带来的芋泥波波奶茶,塑料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暮色渐浓时,他们听到了引擎的轰鸣声。透过百叶窗缝隙,仲秋看见三辆教师轿车歪歪扭扭冲出车棚。

打头的白色大众突然急刹——有个穿校服的男生张开双臂拦在路中央,驾驶座的车窗刚降下条缝,那男生就像弹簧般扑了上去。

“他们在优先转移老师。“蒲山咬着指甲,“后门小路上停着送菜的面包车,我看到钥匙还插在...“他的话被楼下传来的撞击声打断。

整栋楼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的红光里,仲秋看见他额角的冷汗像露珠般滚落。

当实验室的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时,仲秋摸到了讲台上的解剖刀。

然而破门而入的是挟着夜风的古以清,他浅灰色的卫衣沾满草屑,手里攥着把车钥匙,身后走廊的应急灯正在频闪。

“跟我走!“他抓住仲秋手腕的力道大得发疼。蒲山抄起灭火器砸向追来的黑影,钢瓶撞击骨骼的闷响让仲秋胃部抽搐。

他们踩着满地玻璃渣冲下楼梯时,仲秋发现古以清的运动鞋底已经渗出血迹。

那辆银色SUV停在教师停车场最外侧,驾驶座车门大敞着。

古以清把两人推进后座,引擎盖上的凹痕显示这辆车刚经历过剧烈撞击。

当车轮碾过花坛边的月季丛时,后视镜里映出保安队长血肉模糊的脸——他的防暴叉正插在熊尸眼眶里,而五六个动作扭曲的人影正从传达室屋顶往下跳。

乡间公路像条灰白的蛇在车灯下蜿蜒。油表指针不断左偏,蒲山每隔两分钟就要回头确认追兵距离。

当引擎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时,古以清猛打方向盘拐进玉米地,干枯的秸秆刮擦车身的声响如同恶鬼的指甲。

他们弃车钻进灌溉渠的那刻,仲秋听见远处传来高铁进站的汽笛声。

蒲山摸出手机打开指南针,荧蓝的光照出他沾着泥污的下巴:“往东两公里,但得穿过整片稻田。“

古以清突然按住仲秋的肩膀。月光下他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在课堂上讲解三角函数:“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不要停。“

他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从SUV储物箱翻到的打火机。

当第一簇火苗在玉米地里窜起时,仲秋终于哭出了声。

蒲山拽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身后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与火光撕破了深秋的夜幕。

他们跌进废弃砖窑时,远处高铁站的灯光像落在地平线上的星星。

黎明前的候车大厅空旷得能听见回声,仲秋把冻僵的手贴在自动贩卖机的玻璃上。

蒲山靠着立柱睡着了,他卫衣兜里还揣着那片没来得及扔出的银杏叶。

古以清买来热可可时,她注意到他换上了便利店买的廉价拖鞋,脚踝处的擦伤已经结出暗红的血痂。

“等天亮了...“古以清的话被进站广播打断。仲秋低头啜饮着过甜的饮料,忽然想起那个没等到奶茶的黄昏。

晨光透过落地窗漫进来,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仿佛要把这段惊惶的夜路永远封印在身后。

仲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时,校车正碾过那道熟悉的裂缝。柏油路上蜈蚣状的裂痕被填上了沥青,新补的黑色与旧路面形成深浅交错的斑纹,像极了她手腕内侧那道结痂的抓痕。

“你的平安符歪了。“蒲山从后排探过身,指尖掠过她第二颗纽扣。他校服袖口沾着水彩颜料,这次是樱花粉混着靛蓝——美术课正在临摹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仲秋嗅到他身上松节油的味道,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古以清递来的奶茶,塑料吸管上也沾着类似的化学制剂气息。

重建后的主教学楼外墙贴着米色瓷砖,阳光落在上面泛起冰冷的金属光泽。

仲秋仰头望着新装的防坠网,细密网格在视网膜上投下无数菱形阴影。

她故意落后人群三步,直到蒲山拽着她袖口钻进剪刀楼梯——这里铺了防滑垫,但金属台阶依然会在踩踏时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们移走了三楼的灭火器。“蒲山用鞋尖蹭着阶梯接缝处,那里还残留着暗红色污渍。

扩建区走廊新装了声控灯,仲秋的脚步声却惊不亮任何一盏,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张嘴在吞噬光线。

直到他们停在挂着“心理咨询室“铜牌的门前,薰衣草香氛混着乳胶漆的味道涌出来,仲秋突然弯腰干呕。

这样的味道引起了严重的不适,这不禁回想起来生物课解剖鲫鱼的那天。

而后的课程里,也依然出现了相同的项目。

生物课解剖鲫鱼那天,仲秋在实验台下发现了防暴叉的断齿。新来的老师正在讲解鱼鳔结构,她盯着从瓷砖缝里支棱出来的金属尖端,锈斑里凝结的暗褐色物质像极了干涸的血浆。

窗外的银杏树苗在春风里摇晃,细瘦枝干投下的影子正爬向她的运动鞋。

“去年这里埋着三十八年的老银杏。“蒲山的声音混在刮鳞片的嚓嚓声里,他手中的解剖剪寒光凛凛,“施工队挖出树根时,渗出来的汁液是红色的。“

仲秋的鲫鱼突然在瓷盘里抽搐,鱼尾拍打出混着血丝的水花。她跌跌撞撞冲出门时,正撞见古以清拎着工具箱穿过走廊。

他卡其色工装裤上沾着泥浆,安全帽压得低低的,露出后颈一道蜈蚣状的新鲜伤疤。

值日生轮岗第一天,仲秋的体温枪对准了蒲山的额头。电子闸机的提示音每响一次,她都能听见记忆里伸缩门倒塌的轰鸣。

当显示屏跳出第427个数字时,玉米地传来的沙沙声让她突然调转枪头,红外线光点颤抖着落在保安亭玻璃上。

“只是风。“蒲山按住她手腕,掌心的茧子摩擦着去年被碎玻璃划破的旧伤。

但下一秒黑影真的出现了,保安亭后闪过一团脏兮兮的毛球——逃课男生抱着流浪狗翻过围墙,黄白相间的幼犬正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仲秋的指甲陷进蒲山手背,他们看着男生消失在扩建区拐角。暮色中的新栽银杏正在抽芽,嫩绿叶片在风中蜷缩成握拳的姿势。

那一次导致的心理阴影真的是不能抹灭。

毕业典礼彩排时,仲秋在礼堂后台闻到了焦糖味。废弃钢琴的漆面映出古以清的身影,他倚着掉皮的琴凳,手中奶茶蒸腾的热气在镜面划出水痕。

“工程今晚收尾,“

他把杯子塞进她手里,塑料杯壁的温度灼烫指尖,“地下室加固用了三吨钢筋。“

仲秋注意到他的运动鞋,鞋带系法还是去年那种复杂的海军结。奶茶甜得发苦,她咬到未化开的糖粒时,窗外炸响了第一声春雷。

古以清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到几乎捏碎腕骨:“别靠近新建的喷水池。“

那样紧张的感觉真令人唏嘘。

暴雨砸在防坠网上时,仲秋正在语文教研室整理作文本。闪电劈开乌云的瞬间,她看见走廊人体模型的影子在墙上扭曲膨胀。

熊的轮廓在视网膜上停留了三秒,直到尖叫声从实验田方向传来——偷吃草莓的学生撞翻了硫酸铜试剂,蓝绿色液体正在雨水里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蒲山浑身湿透地撞开门,手中银杏叶标本滴着水:“心理咨询室的熏香有问题!“他眼底血丝暴突,像极了去年那个沾染血污的夜晚。

仲秋跟着他冲向安全通道时,听见扩建区传来指甲抓挠金属门的声响,混着似曾相识的草腥味喘息。

古以清的工程车撞开侧门时,仲秋的美术刀正抵住一个男生的喉结。

后视镜映出蒲山点燃校服的画面,火焰吞噬了樱花图案的袖章,追兵在火光中显出诡异的慢动作。

雨刷器刮开倾盆大雨,国道指示牌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仲秋忽然发现古以清的工具箱里露出半截带齿痕的金属杆。

当高铁站的灯光穿透雨幕时,仲秋腕上的发绳终于崩断。她握住两个男孩颤抖的手,掌心的冷汗与鲜血交融成温热的溪流。

列车进站的轰鸣盖过了所有未解的疑问,他们身后,青云中学的新建喷水池正在暴雨中泛起血红泡沫。

是重建新生的欢呼,亦是逐渐远去的庆幸,或许心理与身体上的解放,还需等到真正的离开。

不管是看见的伤疤,还是车内工具上的齿痕,再或者是心理咨询室里的熏香与生物实验室的味道相同,再或者是那诡异的银杏。

或许真正令人唏嘘感慨的还是那承接了所有的美术刀,但一切的一切,都仅仅是此时此刻建立在庆幸的基础上产生的情感。

当仲秋真正处于一个安静放松的状态时,回想现在,可能会是另一种想法与结局。

现在她只想逃脱这个环境,甚至于旁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