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与参差荇菜1

刘华杰

 

历史学家郑樵细致地评说道:

夫诗之本在声,而声之本在兴。鸟兽草木乃发声之本。汉儒之言诗者,既不论声又不知兴,故鸟兽草木之学废矣。若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若不识雎鸠,则安知河洲之趣与关关之声乎?凡雁鹜之类其喙褊者,则其声关关;鸡雉之类其喙锐者,则其声鷕鷕。此天籁也。雎鸠之喙似凫雁,故其声如是又得水边之趣也。

这次针对的是《诗经》首篇广为人知的诗歌《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郑樵提到的“河洲之趣与关关之声”,对于准确把握这首诗的意境确实很关键。以前我也没在意声音的问题,对场景的体会也不深。我在北京延庆野鸭湖也见到一些黑翅长脚鹬(Himantopus himantopus),但那季节那场面与黄河湿地无法比,只是令我简单地想起《关雎》。直到有一次,内蒙古大学科技哲学任玉凤老师请刘兵和我等到包头附近游览,我有幸见识了大量黑翅长脚鹬在黄河沿岸的湿地上空自在地飞翔、鸣叫,我才算领会到《周南·关雎》的奥妙。当时心情极佳,仿佛通过时间隧道,跨入了祖先的生活世界,与先民一起站在黄河边欣赏大自然的美丽。

《关雎》整体上写男女相见、相恋,把人再考虑进去,整个画面更是非同一般:水鸟在河上嘁嘁叫着,小伙子望着身材窈窕的姑娘,萌生爱意。水中莕菜漂浮在美女左右,自然而然地衬托着佳人的身段。这情景令青年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孔子曾这样评价道:“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其中,淫,过也。在孔子看来,这首诗的艺术手法表现得恰到好处。

诗中反复讲一种水生植物莕菜,其地位想必相当于今日的玫瑰(实为月季)。现在流行送玫瑰,那时可能流行赏莕菜。《诗经·国风·关雎》中提到的这种爱情植物“莕菜”(Nymphoides peltatum),也写作“荇菜”,莕与荇这两个怪模样的字都读作“性”(xìng)。

国标字符集(GB231280)中没有收“莕”字,“荇”也仅列在国标二级字中。当初制订标准的人似乎不太看重这个物种。这属于瞎猜测,不过,从《诗经》的创作到现在有两千多年了,人们逐渐遗忘了这种植物,倒是事实。“性”依然,“莕”淡出矣!

北京大学校园中的未名湖和朗润湖就有莕菜,静静地漂浮在湖边水面上,每年6月都如期开出漂亮的金黄色小花。如今没多少人认得“她们”,甚至极少有人低头看一眼。

夏日里,校园里的恋人们坐在湖边石墩上亲密、唠叨之余,几乎不用故意扭动身躯,莕菜就会落入视野。我担保,莕菜的叶和花绝对值得仔细观赏。恋爱时想想《关雎》,也并不跑题。

莕菜这种植物,叶颇像睡莲或莼菜,细看却是不同的。莕菜的茎分节,节上长叶和花葶。叶革质,下面紫褐色,上面光亮呈绿色。花冠黄色,5深裂,5次旋转对称。花冠每个裂片边缘都长有较宽的薄翅,状似枕头、长裙上的“扉子”,边缘还有不整齐的小锯齿。整体上看来,花冠像舞台上奇特的花扇。

2011年6月1日早上8点多,我走过未名湖北岸。见到湖边大量莕菜举着一把倒置的小黄伞漂浮在水面。天旱,莕菜倒长得格外好。但当天没带相机,立即决定第二天专程来北大拍摄。

6月2日不到6:50就来到湖边花神庙旁,头一天一片一片的莕菜花竟然不见了,难道一天时间就开过了?不大可能吧?

走近了瞧,确认头一天开放的花确实不见了,但水面竖起无数支宛如黄色朝天椒的“小花棒”,是未开放的花苞还是头一天开过晚上又重新合拢的旧花?估计是前者。阳光已经照耀着湖面,相信不久花就会被光线“烤”开。

10分钟后花苞前端张开一条缝,露出颜色更黄的花瓣,花葶微微向东(朝向太阳)弯曲,25分钟后花瓣全部打开。不过,阴影处的莕菜依然如7时前的样子。由南岸绕到西北角“翻尾石鱼”小岛上,平时水多,无法直接上岛,如今可以踩着大石头,轻松上去。小岛只有十多平方米,长满芦苇。只听莕菜花丛中有响声,仔细一看才发现一只雌绿头鸭带着八只孵化不久的小鸭。八只小鸭十分可爱,与母亲如影随形。母鸭警觉性很高,每过几秒就会抬头四处张望,然后急忙与小鸭一起吃东西。这一大家子,我前一周在“文水陂”下的未名湖耳湖中已经见过一面,如今一只未少,令人欢喜。

与莕菜类似,还有一种迷人的植物长在水中,它的名字叫“睡菜”(Menyanthes trifoliata)。不过,《北京植物志》根本没有记载这种在我看来极为重要的睡菜,不知是何种原因。睡菜比莕菜还美丽,北大未名湖中应当引进这种植物。

在朋友的帮助下,2009年4月27日开车约100公里(单程)寻找睡菜。睡菜真的非常漂亮。只为了看一种植物而远行,值得吗?绝对值得。有一年为了找一种逸生的药用鼠尾草,我曾从北京专程赶到河北沙城。

睡菜特征明显。叶基生,三出复叶。叶柄较长,可达20厘米,基部变宽,鞘状。花葶由根状茎顶端抽出,总状花序。花冠乳白色,深裂,也是5次旋转对称。当然,花冠个别有6深裂的,就像紫丁香花除了4裂还有5裂、6裂、7裂的一样。最特别之处是,花冠内表面长有流苏状的毛,非常精致、漂亮,很像人造毛皮或者高档白地毯上不那么密实的毛线。“毛线”长约6毫米,并非直线,中间有若干“之”字曲折。雄蕊着生在冠筒中部,恰好安排在各个花筒裂片的凹坑处。雄蕊顶端的花药紫黑色,呈倒钩状。花冠正中间是雌性生殖器官——花柱。柱头末端微微3裂,呈淡黄色。从进化的眼光看,所有这些“设计”都与昆虫传粉有关。

睡菜,为啥叫这名字?它有什么用?能吃吗?

我也不知道。《本草纲目》中就这样叫了。也有叫它瞑菜、醉草的。据说此植物的根有润肺、止咳、安眠的作用,名字也许跟这有关。它确实是一种草药,至于有什么药性,我并不关心。

法国思想家、植物爱好者卢梭曾说,江湖医生曾牢牢把持了植物学界,而在他们眼中,植物被精简成了药草,“人们从中只看到肉眼根本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张三李四任意赋予它们的所谓药性”。

在北京,估计没有多少人见过睡菜。但睡菜并不寂寞,它为自己开花、为昆虫开花,总之,它是它自己。正如窈窕淑女为自己而美丽,她是她自己。我们爱美女,但上帝造美女并非只为我们。

 

 

韩少功说:“自然是生命存在的一个基本条件,甚至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如果没有这些动物和植物,没有一种生态网络,人肯定不是这个样子。那么对自然的取消,就是对人的取消。对自然的漠视,就是对人的漠视。实际上,现代化一直在割断人与自然的联系,至少从感觉上首先切断这种联系。”2000年5月,韩少功和妻子,以及一条名叫三毛的狮毛狗,迁入了汨罗江边的八溪峒,在智峰山下过起了半耕半读的田园生活。

随着人感官的痊愈,大自然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派诗意盎然的气象和一种难以言表的慰藉力。与作为心灵窗户的感官同时苏醒的,还有一颗对自然生命充满好奇的孩子气的心,一种摆脱功利计较贵贱分别的平等亲和的态度,一种庄子哲学里反复颂扬的齐物论。在与园子里的植物和动物朝夕相处的过程中,韩少功与这种人类以外的生命结下了不解的缘分,成为它们的知心人。他惊奇地发现,不仅动物,就连植物都有着敏感的灵性和内心的情感活动。